武慶失去了思考能力跟語能力。
“不可能啊……”中年男人兩手捂住臉,指縫張開,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指縫看過來。
那一瞬間武慶的心跳都停了。
“怎么會這樣?”中年男人瞪著武慶喃喃自語,嘴里不停重復(fù)那幾個字,仿佛遭到了巨大的打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他眼神空洞地?fù)u晃了一下,突然瘋癲似的往樓下跑。
拖鞋跑起來很響,“噠噠噠”聲在樓道里持續(xù)了一小會,沒了。戛然而止,令人毛骨悚然。
樓上樓下靜得像一棟空樓。武慶狠狠掐了自己幾下,疼得他恢復(fù)了一點(diǎn)知覺,他什么也管不了的一口氣沖到五樓,慌亂沖向502門口,“扣扣”敲門。
快點(diǎn)……快點(diǎn)開門,求求了,快點(diǎn)啊!
武慶身上的汗毛刷地豎了起來,背后好像有人……有雙眼睛正在看著他。他哆哆嗦嗦地慢慢扭動脖子往后看。
沒人,視線里只有501的大門。
門上貼著破破爛爛的對聯(lián)和幾個小廣告,旁邊的地上有好幾個塑料袋,放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漏出來的黃黑色湯水散發(fā)著一股惡臭,袋子上面趴著一堆蚊蟲和它們的糞便。
夏天的垃圾放久了就會這樣,很常見,可武慶卻沒有因?yàn)檫@種真實(shí)感而放下驚惶,他被冷汗浸濕的背部緊緊貼著502的門,兩只微突的眼珠不停地朝樓上樓下掃動,手往后敲門。
背后的門里面忽然響起一道聲音:“誰啊?”
是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姑娘,那聲音聽起來清亮而有活力,和門外的陰森格格不入。
武慶像是看見了救星,他忙喊道:“送快遞的!”
這是在做送快遞的任務(wù),那我就要扮演好快遞員,他在心里默念“我是快遞員”。
“來啦!”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粉色睡裙的小姑娘探出頭,她剛洗過澡的樣子,身上彌漫著香噴噴的濕氣,潮濕的頭發(fā)被浴巾包著,細(xì)碎的發(fā)絲黏著白皙的脖頸,容貌十分俏麗。
武慶沒送過快遞,但他收過很多,也見過快遞員,他拼命讓自己忘掉先前的恐慌將包裹遞過去。
“這是你的快遞。”武慶中規(guī)中矩道。
小姑娘笑盈盈地說道:“謝謝叔叔。”
武慶在這樣友好的行里活了過來,他動了動僵硬的面部肌肉,回了個笑容,指指包裹上面的單子道:“你在這上面簽一下名字。”
“噢噢噢。”小姑娘接過包裹,“筆呢?”
武慶一摸口袋才想起來,樓下那npc沒給他筆。
“你等我一下哈。”小姑娘把包裹放到鞋柜上面,一溜小跑進(jìn)臥室,粉色裙擺在又白又長的腿間蕩出青春活力的弧度。
玄關(guān)那里只擺著女士的鞋子,這一幕對外人透露出一個信息,家里沒有男士。
小姑娘心大,人也單純,門就那么開著,她也不怕送快遞的進(jìn)來偷東西,或者意圖不軌。
然而武慶的關(guān)注點(diǎn)跟心思不在客戶身上,他很怕那個鬼過來。
武慶警惕地看著背后。
樓底下,九個任務(wù)者安靜地坐在地上,蟬鳴聲響的時候,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過去。
聲音是從一棵老槐樹的枝葉里發(fā)出來的。
那叫聲起初會讓人感到真實(shí),漸漸就會覺得單調(diào)刺耳。
楊沛丟了個石頭。幾片葉子掉下來,蟬還在叫。
陳仰擰上礦泉水的蓋子,起身往老槐樹那邊走。向東讓鳳梨跟上。
鳳梨一邊追著陳仰,一邊往后看還坐在原地的朝簡,他怎么沒有跟過來?這不是他的作風(fēng)啊。
進(jìn)來這里之前明明還形影不離的。
向東也在看朝簡,他探究到的層面比鳳梨深,朝簡的痛苦掙扎都被他收進(jìn)了眼底。
想跟著,但克制住了。
至于朝簡為什么要忍,向東懶得費(fèi)心思去想,那不關(guān)他的事。
“看到了嗎?”向東示意朝簡看大步向前的陳仰,“沒有你,他一樣能走,不是非得你護(hù)送。”
朝簡的氣息沒有起伏。
“他自己一個人也能做的很好,比你想象的要好。”向東刻薄地說道,“現(xiàn)在你對他的作用越來越小了,很快就可有可無,最后你的結(jié)局就是礙事。”
朝簡注視著那道離他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他很快就要離開一段時間,具體多久他無法確定,不得不開始試著放手。
——-解開對他的禁錮,讓他自由生長。
朝簡能教的都教了,剩下的都是教不了的,只能那個人自己去領(lǐng)會去總結(jié)。他會長得很好,走得很遠(yuǎn),朝簡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yàn)槟莻€人的內(nèi)心有一片星河,美好而又遼闊,不該有什么擋住他的腳步。
從前不該有,以后不會有。
朝簡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道遠(yuǎn)去的身影,手指捏得生疼。
那道身影驀地停住腳步,回了頭,伸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老槐樹,用眼神對他說:我去看看,一會就回來。
朝簡捏著手指的力道松了松。
“一會就回來”充滿了隨意隨性,一會是多久呢,說的人也沒把握。
朝簡煩那句話,厭惡至極,他每次聽,心里都會涌出一股扭曲的暴戾情緒,可同時又控制不住地期盼說的人能夠兌現(xiàn)諾。他說一會就回來,真的只是一會。
“你恨陳仰。”向東忽然出聲。
朝簡神情漠然。
向東的眼睛瞇在了一起,這他媽就匪夷所思了,朝綠茶不是把陳白菜當(dāng)塊寶嗎,竟然恨他。恨是哪來的?起因是什么?
似乎不止恨,還有怨。
愛有多不純粹,感情就有多跌宕起伏。向東的表情古怪又不爽,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媽得,老子好像更插不進(jìn)去了。
陳仰走到老槐樹底下,抬頭向上看。
鳳梨隔著小紅帽搔搔頭,東哥讓他過來是要他保護(hù)陳仰嗎?
應(yīng)該不是吧,他們離大隊(duì)伍不遠(yuǎn),要是有什么事,其他人都能看得見。
況且他也保護(hù)不了陳仰啊。
那東哥是要他……跟著陳仰學(xué)習(xí)?鳳梨想通了這點(diǎn),立馬照著陳仰那樣看樹。
這一看鳳梨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蟬呢?”
“沒有。”陳仰說。
鳳梨被曬得發(fā)燙的臉?biāo)查g涼了一大截,沒有蟬,哪來的叫聲?
蟬鳴聲還在持續(xù),鳳梨瘆得慌:“蟬會不會是報(bào)喪的?進(jìn)樓送快遞的武叔死了?”
陳仰的視線從樹頂移向鳳梨:“武叔?”
鳳梨說:“武慶啊。”
陳仰摩挲了一下指腹,鳳梨剛才的稱呼讓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
本來他對武慶沒什么印象,哪怕對方跟武叔一家同性。現(xiàn)在他細(xì)想了一番,感覺武慶的眉眼有一點(diǎn)像武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陳仰拿出手機(jī),根據(jù)蟬的叫聲拍下它大概的位置,又退出樹底下,將整棵老槐樹拍了進(jìn)去。
鳳梨也拍照拍錄視頻,像陳仰一樣順著樹的方向把視線延申出去。
這里斜對著居民樓的入口。
“出來了!”鳳梨倏地拽住陳仰的衣服,“武叔出來了——”
對于第一個送快遞的武慶能夠活著從樓里走出來這一點(diǎn),任務(wù)者們的心思各異。
有事不關(guān)己的,也有好奇的,羨慕的。
“四分鐘。”阿緣計(jì)了時間。
“好,好快。”周遠(yuǎn)飛結(jié)巴著說。他的性格跟名字截然相反,沒有張力,溫溫吞吞的。
武慶沒有跟隊(duì)友們打招呼,他快步跑到npc那里,汗涔涔的手把單子遞上去,蒼白的臉上都是汗:“客戶簽收了。”
沒有寫全名,只寫了王小姐。
這可以的吧,有的人在網(wǎng)上買東西就不喜歡留真名,武慶忐忑不安地想著。
中年快遞員接過單子看了看就用夾子夾起來,從三輪車后面扔一個包裹下去。武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沒事了,他做完任務(wù)了,沒事了沒事了。
其他任務(wù)者全都圍過來,第二個包裹是201的。紙袋子,很平,里面似乎是夏季的衣物。
還是抓鬮,這次拿到包裹的是楊沛,客戶在二樓,很近,他不著急。
“大叔,你給我講講樓里的情況唄。”楊沛套近乎。
武慶剛要說話,他想到什么,猛然呆住:“我不是送完快遞了嗎?為什么還在這里?”
隊(duì)伍里一片嘩然。
這個任務(wù)是送快遞,那客戶簽了字,npc也收了單子,不就是完成了嗎?
武慶沒離開,說明任務(wù)要么不止這個,要么……不是這個?
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局勢都會很危險(xiǎn)。
絕望的氣氛在日光下攤開,將任務(wù)者們籠罩在內(nèi)。
武慶崩潰地哽咽起來,當(dāng)時客戶找到筆簽了字以后,他沒有感到輕松,因?yàn)樗€有一段很恐怖的路要走。
樓道里有鬼,他卻不得不闖。支撐他咬著牙一口氣沖下樓的是“把單子送到npc手里就能回家”的信念。
現(xiàn)在那股信念塌了。
阿緣走過去,像個爺們一樣彎腰拍怕武慶的肩膀,黃色網(wǎng)球服襯得她生機(jī)勃勃:“大叔,往好的地方想,起碼你這輪沒事了。”
武慶的哽咽聲一停,是啊,這輪他安全了。其他人還沒送,他比他們要走運(yùn)。
“所以大叔,能不能麻煩你快一點(diǎn)講?我得等你講完才送快遞。”楊沛看手機(jī),“我排第二個,我不趕時間,后面的人就不好說了。”
武慶沒有害人之心,他抹了把臉,調(diào)整好狀態(tài)說:“樓道的窗戶都被磚頭砌起來了。”
隊(duì)伍后面的陳仰蹙眉,那樓里就不亮了,恐懼程度再次升了回去,他問道:“需要打手電才能看得清?”
“那不需要,只是有些暗,看還是能看得清的。”武慶說。
“有鬼嗎?”楊沛問了個白癡的問題。
“有,”武慶粗黑的手一抖,眼睛往居民樓那望了望,“有鬼。”
武慶講了那個鬼的事,頭皮一直是麻著的,唯一讓他慶幸的是鬼跟人沒什么區(qū)別,要是像電影里那樣,那他會被活活嚇?biāo)馈?
隊(duì)伍里寂靜無聲。既然是做任務(wù),那肯定會有危險(xiǎn),居民樓陰森森的,大家都猜到里面有不干凈的東西。
但真的得知了這個信息,他們還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驚慌。
鳳梨好想哭:“早知道我就學(xué)畫符了。”他以前還想出家進(jìn)道觀修行呢,現(xiàn)在真后悔,多學(xué)一門手藝總沒有錯。
向東說:“你東哥做過一個亂葬崗的任務(wù),親眼見一個道士對著鬼灑了一把符。”
鳳梨抓緊指甲刀,進(jìn)入了聽鬼故事的心境:“然后呢?”
向東往口中灌了幾口水:“被吃了。”
鳳梨縮了下脖子:“那任務(wù)世界的鬼豈不是無敵了嗎?”
“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向東給鳳梨講道理,“你越害怕,陽氣越弱。”他把小半瓶水扔到一邊,“鬼喜歡挑心智脆弱的下手,不論是制造幻境,還是附身,誘導(dǎo)……”
鳳梨聽得直冒冷汗,他不能怕,不能退縮!
瞥到阿緣手上的佛珠,鳳梨猶豫了幾秒就湊頭問:“美女姐姐,你的佛珠開光了嗎?”
阿緣點(diǎn)頭:“開了。”
鳳梨的心里生出了小心思,要是這次他能活著回去,他就搞個戴上,哪怕能有點(diǎn)心理作用也好。
老大說身份號是無法解綁的,除非死。
不解綁就不解綁吧,鳳梨不想死,他把白卡跟指甲刀放在了一個口袋里。
陳仰一直在留意陌生任務(wù)者們的反應(yīng),他們對待武慶透露的信息各有不同。
林書蔚只開過兩次口,一次是自我介紹,一次是答到,之后再也沒發(fā)出過聲音,他的精神世界似乎非常豐富,一個人呆著。
小襄是一貫的沉靜。
阿緣雖然害怕,卻也有一份睿智,周遠(yuǎn)飛的狀態(tài)陳仰很熟悉,他在孫一行身上見到過,軟軟弱弱中摻雜著一股韌勁。
而楊沛是最魯莽的,情緒管理極差,現(xiàn)在他比其他人都要慌,因?yàn)樗R上就要進(jìn)樓了。
陳仰看向武慶:“你不是說第二次碰到鬼的時候,他很奇怪嗎,怎么個奇怪法?”
“他看起來比我還要害怕。”武慶回憶著,“仿佛再次見到我對他來說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他跟第一次見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的嘴里念叨個不停,像是瘋了。”
陳仰問道:“那他都說了什么?”
武慶的腦子一白:“我想想……”
時間分秒流逝,陳仰瞥了眼楊沛,他很顯然在等武慶的答案,搞不明白就不進(jìn)樓。
楊沛不但不著急,還享受其他人的焦慮。
反正十個包裹的總時長是一小時,現(xiàn)在才過去不到十分鐘,慢慢耗對他沒影響,慌的是后面的人,跟他沒關(guān)系,他只管自己。
雖然他的客戶在二樓,只要爬一層樓梯,但他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弄清楚那只鬼的事。
誰知道他上二樓的時候會不會遇到。
“好像是,”武慶思索著,“怎么又是你?怎么這樣,不可能之類的。”
沒怎么說話的小襄發(fā)出聲音:“怎么又是你?“
武慶忙不迭點(diǎn)頭,那股悚然的感覺又回來了,他被太陽曬著,全身發(fā)抖。
楊沛的臉色變了變:“什么意思,難道你從二樓到三樓上了兩次?”
“不可能!”武慶一口否定,“我上樓的時候是數(shù)著樓層上的。”他站起來挨個看隊(duì)友們,想得到信任,“我確定我沒有多爬一次。”
“我的年紀(jì)是比你們都要大,可我還沒到腦子糊涂的時候,我絕對沒搞錯!”武慶激動地強(qiáng)調(diào),他真的沒有多爬一次。
楊沛抓武慶胳膊:“那你說是怎么回事?”
武慶說他不知道。
鳳梨插話:“鬼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成了居民樓里的地縛靈,一直在樓道里打轉(zhuǎn)?”電影里有這樣的。
“那也不會用‘又是你’這種詞。”一個聲音回應(yīng)他。
鳳梨循聲看去,是那個叫小襄的女孩子,她看起來就很厲害啊,他在心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