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快進。
這個信息是確定的了。
陳仰的眼睛看著課本上的詞句,心里覺得怪異,既然已經過了一周,那怎么還在上第一課?一周時間干嘛去了?他不方便東張西望,只能暗中觀察書呆子同桌姜未,對方端正坐著,沒有任何異常。
陳仰正要收回余光,突地發現姜未右邊的校服袖口有一塊油漬,先前沒有。他表情不變地用手撐著頭,眼皮偷偷往上撩。
講臺上的班主任穿的還是藍色條紋褂子,細看才能看得出來不是同一件,這件衣領的磨損程度要重一點。
陳仰撐著頭的手下移,擋住了眼里的驚詫,他從黑板上突然出現的字,姜未校服上多出來的油漬,再到班主任換過的褂子這三點推測是他坐在椅子上跳過了一周,班主任跟夏未都沒有跳,他們是正常度過的……
等會下課再想辦法驗證。
“其實關于秋天的詩詞還是挺多的。”班主任走下講臺。
陳仰的大腦瞬間停止運轉,寫秋的……有嗎?
班主任從教室前面往后走,停在一個座位旁,手指敲兩下桌子:“文青,你起來說一說。”
文青站起來:“不知道。”
“一句都不知道?”班主任又問了一遍。
“是的,一句都不知道。”文青稚嫩的臉搭配誠實的語氣,乖得讓人想給他扎紅領巾。
全班鴉雀無聲。
“你中考語文滿分,一句秋的詩詞都不知道?”班主任的臉上盡是被忽悠的無奈。
文青:“……”我中考語文滿分?要這么玩啊。他隨意抓抓遮不住烏黑胎記的劉海,無辜單純道,“我不喜歡秋天,夏天的行不行?”
班主任沒有給學生下馬威,他給了個朋友間開玩笑似的回應:“你覺得行不行?“
“我覺得啊,”文青見靳驍長回頭掃了他一眼,他聳聳肩,不玩了,“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嗯,《觀滄海》。”班主任示意他坐下。
前面的陳仰后背有點潮濕,文青是學霸人設,那他坐在第一排……
位置應該不是按照成績排的,陳仰安慰自己。
班主任沒繼續朝后面走,他掉頭了。陳仰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體會到了獨屬于課堂的緊張,盡管他高中畢業多年,人生也經歷了很多次生死一瞬,但是當他以年少的身體坐在教室里時,一切感受都很配套。
一個啤酒肚在陳仰的余光里出現,伴隨著一聲低喊:“夏樂。”
那是和陳仰隔著走道的鐘齊的同桌,她留著普通的學生頭,前面的頭發被黑色發夾別在耳后,竹竿一樣瘦,校服都撐不起來。
做自我介紹那會是從鐘齊開始的,夏樂第二個說,陳仰有注意她的行舉止,她是學校里其中一類學生的剪影,內向不自信,沒什么存在感。
此時她說了一首描寫秋天的詩詞,聲音小得只有班主任一個人能聽得見。
班主任讓她大點聲,她再說了一次,沒區別。
陳仰觀察到班主任沒有生氣,他好像很注重高一剛開始的師生關系和互動氛圍,希望能有個好的開始。
“夏樂說的是馬致遠的《天凈沙》,雖然不是詩也不是詞,但確實是形容秋的,秋思,元曲。”班主任溫聲對她說,“發的時候大點聲,不要怕答錯,錯了也沒關系,不丟人。”
周圍的同學看過來,夏樂的臉紅得滴血,指甲一直在摳手心。
班主任讓夏樂坐下,他轉過身問:“陳仰,你呢?”
陳仰慢吞吞起身:“我還在想。”他才想到枯藤老樹昏鴉就被夏樂說了。
班主任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他。
陳仰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我也是語文滿分?
“你偏科很嚴重。”班主任說,“語文是你的弱項,你得早點制定制定學習計劃,詩詞這塊要有足夠多的儲備量。”
陳仰:“……”哦,他偏科,語文最差。那他最好的學科是什么?千萬不要是數學。
下一秒他就聽班主任說:“你只要把對數學的喜愛撥十分十一到語文上面,語文就不會不及格。”
陳·文科生·仰的眼前一黑,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麻煩了,任務者們要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人設,而且……他深呼吸,人設肯定不是擺設,會涉及任務。
一節課四十五分鐘,班主任用零頭跟學生互動,剩下時間講沁園春,講詞牌,粉筆不時劃過黑板,發出呲一聲響。
陳仰吃了一嘴粉筆灰,他覺得這個任務是在懲罰他過去上課時打瞌睡吃東西看小說開小差聊天嗑瓜子,這節課他全程繃著頭皮屏住呼吸,沒有一刻敢放松,做筆記都輕輕寫,生怕把桌上的什么東西碰掉到地上,或者下意識挪桌椅。
下課鈴響的那一刻,教室里猶如變成被一根長桿攪亂的湖水,班主任把課本往胳膊里一夾,端著茶杯開門出去,拉椅子聲,勺子刮擦飯缸的清脆聲,說話聲,腳步聲奏起放學的交響樂。
陳仰偷看手機,上課的時候時間的流速是正常的,下課后就又開始加快。
文青來喊靳驍長和陳仰,手指指窗臺。
陳仰望去,窗臺外面擺了一排不銹鋼飯盒,他一看就知道哪個是自己的,就跟進教室的時候找座位一樣。
“你們先走。”陳仰給文青使眼色,我有點事要確認,一會食堂門口見。
文青和靳驍長一人拎一個飯盒下樓,吃不吃飯無所謂,關鍵是融入集體當中。既然到了放學的時間點,那就去食堂。
“他的狀態不錯,我還以為他會習慣性地喊,朝簡,朝簡,朝簡,然后意識到人不在身邊就會頹喪無助。”文青把玩長勺子,“啊對了,他還習慣拉朝簡,走哪拉到哪,這一下估計挺不適應的,可憐。”
靳驍長:“不聊時間信息?”
“不聊,沒勁。”文青神情懨懨,“我指望白教授給力點,結果哪知道他是假清高真憨憨,做任務規規矩矩,很無聊。”他又想到了誰,眼里的死水活了起來,“還是有期待的,晚點我要隆重出場演一出好玩的。”
“那你要失望了,”靳驍長知道文青指的是哪個人,“不過是個小魚小蝦,給不了你精彩的舞臺。”
“有比沒有好,湊合吧,老師告訴過我,做人要知足,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文青忽然往靳驍長跟前湊,“你的嘴里怎么會有奶味?”
靳驍長將文青的腦袋扣住,撥開。
“陳仰的吧,他吃的奶片不甜,奶味重。”文青用飯盒撞了下靳驍長的飯盒,“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不待見他,還吃他奶片,太狗了吧,人間狗王。”
靳驍長的氣場變得凌然危險,他抓幾下亂糟糟的額前卷發,眉眼又慵懶起來:“講話文明點,青青。”
“我叫文青,不叫文明。”文青跳下臺階轉頭,仰起臉笑嘻嘻道,“老靳,問你個問題啊,信念感是什么東西?”
“是希望。”靳驍長從文青身側走過,那雙藍綠的眼睛像是能穿透浮塵去向遠方,那里有平平淡淡的風吹茅草,炊煙升起。
文青在安靜的樓道里呢喃:“哇哦。”所以呢?希望又是什么東西?
樓道口傳來靳驍長的聲音:“青青,下來。”
“你等著,我這就下去打你!”文青把飯盒晃得當啷想。
教室里就剩幾個人了,陳仰是其中之一,他慢慢悠悠地收拾桌上的課本,手肘裝作不經意地碰了下同桌。
“誒,姜未。”陳仰湊近,他不會傻到直接問“為什么開學一周了,今天卻在學第一課”,試探需要技巧。
“這一周你是怎么過的啊?”陳仰態度和煦地笑著問道。
“就……在家看書。”姜未有些磕巴。
陳仰笑容不變,原來是學校放了一周假。原因大概跟小張的死有關,班上死了個人,家長那邊肯定會有顧慮。
“真佩服你,我都看不進去,我一想到我們班死了個人,我就害怕。”陳仰說著就神經兮兮地往小張的座位那看,“你不覺得他還在教室嗎?”
姜未說:“人死后沒有鬼魂一說,那只是電磁。”
“女生感性又怕鬼,喜歡胡思亂想,學校沒辦法就讓我們回家待了一周。”姜未對這一點不贊同,“時間很寶貴,不該那么浪費。”
陳仰抹把臉,又抹一把,不太適應失而復得的膠原蛋白。
“停一周課還是有必要的,現在我看大家都不提張同學了。”陳仰一愣,怪不得剛才那節課班上的氣氛沒有半點壓抑。
涉世未深的少年時代新陳代謝快,情緒的覆蓋性強,一周時間過去,新同學的死帶來的觸動稀釋得差不多了。
姜未起來把椅子往里面放了放,陳仰和他一起走出教室。
陳仰在窗臺外面拿了屬于自己的飯盒,一轉身發現走廊上的姜未校服里面的格子襯衫變成了毛衣。他扣飯盒蓋子的動作一頓,闊步邁向走廊邊沿往下看,樹葉全黃了。
“怎么了?”姜未問。
“沒什么,我看食堂人多不多。”陳仰說。
姜未往前走,陳仰落后一點快速找機會看手機,一個多月過去了。現在是十一月初一,星期一的中午放學。
陳仰發覺姜末停在了樓梯口旁邊的角落里,他走近道:“怎么不下去?”
“3班跟4班又拖堂了,人太多,我等會。”姜末說。
陳仰看了看空蕩蕩的樓道和走廊,一股涼意直沖他的頭頂心,他把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頂,咬住拉鏈頭。
鬼故事里有類似的老梗,譬如一個人上空著的公交車,另一個人說都坐滿了。
姜未剛才說的話有一樣的夏日制冷功效。
“我擦,老子特地晚點走,怎么現在還這么多人?!”鐘齊殺過來抓狂地抓了抓頭,他一把攬住姜未,“班長,等會食堂人就多了,排隊排死!排到自己的時候好吃的菜都沒了!趕緊的吧!”
陳仰目睹又黑又壯的鐘齊帶著文氣的姜未往樓下走。樓道里像是有很多人在下樓,鐘齊一邊擠一邊大喊:“借過!借過借過!”
“靠!誰踩我腳了!”鐘齊鬼叫。
陳仰看到的從始至終只有鐘齊和姜未,那兩人沒有在演,這點他能分辨得出來,他咬著拉鏈頭磨了磨牙,想起了操場無風刮起的那片灰塵,飛出去的石頭子。
當時也有很多人在走。操場上不是只有高一(1班),還有其他班級。
這就是為什么他們三十多人都排好隊了,廣播里還在放集合的音樂,放了有一會才換掉的原因。
那是在等其他班集合,等所有班級都組好隊伍。
陳仰吐掉拉鏈頭下樓,他起初還在想,整個學校就一個班,老師和十六個學生會露出怎樣的異常,結果沒有,他們照常上課下課,原來是他想錯了方向。
任務者們眼里的學校只有高一(1)班,而那些人過的是正常的校園生活,時間也沒有快進沒有跳躍,很正常地往前走。
陳仰去食堂門口跟隊友們會合,他在一波波飯菜香里透露了自己的發現和分析。
大家都有手機,時間的問題他們都知道,也看出了季節的跳躍變化,只不過他們沒有輕易找同桌試探調查,怕暴露自己,或者牽扯支線任務。
個別人僥幸地想著,最好能混到最后。
“兩條時間線。”陳仰說,“我們在一條會快進會突然跳躍的時間線上,而那十幾個學生和老師在正常的時間線上。”
“我們走的這條時間線是根據事件來的。”白棠接道,“上課的時候時間正常,去操場集合到回教室的那二十分鐘課間操時間也正常,二十分鐘結束后本該是第三節課卻直接跳過去了,上課鈴一響又變得正常,下課后再次快進跳躍,從九月中下旬到了十一月初。”
那對閨蜜你看我我看你,聽不懂教授講的,她們小聲說:“教授,你能不能給我們重講一次?”
白棠概括道:“我們的時間線是跟著某個人走的,時間正常流速的是那個人想要感受的部分,其余的就都跳過去了。”
陳仰說:“就像是看電影一樣,不感興趣的劇情會快進。”
大家這才明白其中的名堂。他們現在回憶高中,會發現有些事因為各種因素被記下來,而有些事早就不記得了,遺忘了。時間線的正常或跳躍差不多是這個理吧。
食堂門口的十九人一時都沒出聲。
“怎么突然不說話了,群里禁?”文青抓起靳驍長的左手臂,掀他的校服袖口看腕表,“這會的時間走得很正常。”
陳仰思慮道:“對那個人來說,這也是有必要存在的事,所以沒跳過去。”
“中午放學來食堂吃飯而已,干嘛不省略?”錢漢不解地咕噥。
“也許這天中午對那個人有特殊意義。”陳仰總結道,“目前沒跳時間的事是開學的自我介紹,課間操,第一節語文課,十一月第一天的中午。”
“那么重點來了,”文青夸張地故弄玄虛,“所以,這條時間線是誰的?”他站到花壇邊的臺階上背對著陽光,臉上掛著純真無害的微笑,“我們在誰的記憶里呢……”
文青突然伸手一指:“林同學,你來回答!”
林承業走著神,他聽到文青的喊聲嚇一跳:“什么?”
“可不能三心二意啊。”文青擺出善意提醒的姿態,“運氣不好會死翹翹哦。”
林承業干笑:“我會注意的,謝謝文先生的忠告。”
“客氣了客氣了,大家都是同學,互幫互助是應該的。”文青擺擺手,重復了那個問題。
林承業說:“那個班主任吧。”
“任務提示‘你不學不要耽誤別人’,這是老師的角度說的話。”他有理有據,邏輯在線。
陳仰瞥林承業,這人一出場就挑起了文青的某根神經,什么原因他還不清楚。
成了高中生,林承業還是白白胖胖的,讓人看著想捏他的臉揉搓幾下,這長相很容易有好人緣。
對于林承業的說法,隊伍里有贊同的聲音,也有反駁的聲音。
“對,我也想說來著,厲鬼就是他!”
“可是當時小張死的時候,班主任就在講臺上。”
“分身術啊。”
“……”
一個馬尾女孩說:“我的想法跟林先生一樣,任務提示透露了厲鬼的身份,不是班主任,就是另一個老師。”
她叫楊雪,也有一張學霸臉,而且是成績好長得很古典的才女類型,仿佛隨時都能掏出一把古琴撥一下。
陳仰聽大家的討論,肚子咕嚕叫,他有種真的上了一上午課的感覺,食堂里面的香味往他面前飄,魚香肉絲,海帶冬瓜湯,花菜炒肉……
白棠看陳仰吞口水,他猶豫著輕碰對方的衣袖:“要不你先進去打飯?”
“沒事,我還能撐。”陳仰說。
白棠見陳仰堅持就沒再勸,他們還不熟,如果向東在,說不定能幫他們搭線……不能,白棠清醒過來,自嘲地輕蹙眉心,向東只會和陳仰組小隊,不會管他死活。
“這個任務的死亡條件是不要打擾別人學習。”白棠壓下不合時宜的失落情緒,“任務是在這里上完高中?”
“時間線這么跳,很有可能哦。”文青滿臉的期待,“那是不是有高考倒計時一百天的標語口號?我還沒見過,一定很激動人心!”
眾人:“……”
錢漢感覺天都塌了:“天啦,要到高考的話,那得在這里待多久啊,現在才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