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沒改變自己的想法,盡管如此,錢秦還是有幫到他。因為他也碰到了這個事,就也要負責化解。
大晚上的,下著雪,如果錢秦沒找回孩子,那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時間。
平時找就找了,把景區查個底朝天都沒問題,可這會不行,第一個任務正在艱難收尾,就很麻煩。
“大哥哥!”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他把手里的小汽車舉高,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著錢秦,眼里滿是純真和善意,“這個送給你。”
錢秦一動不動地站了會:“謝謝。”
男孩還想和錢秦待會,他媽媽把他帶走了,這次他沒有再能跑回頭。
陳仰看錢秦蹲下來,按著小汽車在青石板上蹭了蹭,小汽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一段。
錢秦拿起小汽車離開了,他外表有多孤冷沉靜,內心的巖漿就燒得有多燙,骨頭架子仿佛都在起火。
關東煮的香味從左側傳來,陳仰將視線從錢秦消瘦的背影上收回來。
朝簡把紙杯給他。
“景區的事還挺多的。”陳仰捧著紙杯,感受一股股的熱氣往他手心里鉆,他呼出一口氣,眼睛掃視紅燈籠高掛的三連橋,這塊真實世界的碎片隨著任務的進度推進,越來越不真實。
“小陳,怎么回事?”人群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陳仰看著向他走來的劉值,腦子里是對方殺人碎尸糊墻的事,他大力咬碎一個牛肉丸:“剛才有個小孩走丟了。”
“什么,孩子走丟了?現在找回來了嗎?”劉值臉上的溫和瞬間就不見了。
陳仰點頭:“找回來了。”
“那就好。”劉值又恢復成原來的神態,“十一點開會,沒忘吧。”
陳仰說沒忘。
劉值也沒問查得怎么樣了,只是叮囑了一遍。
陳仰一直戒備地盯著劉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道:“快走。”
朝簡帶他抄近路。
陳仰吃關東煮吃得燙嘴,他不耐煩了,沒吃幾個就給了朝簡。
陳仰到關小云家的時候,只有小部分任務者到了,大部分還在路上。
第一波到的任務者都在堂屋的屋檐下待著,沒進屋。
男同志們的眼睛跟著朝簡手里的關東煮轉,幾個女同志的眼里沒有關東煮,只有吃關東煮的帥哥。
陳仰進了堂屋,開燈,他等了會,隊友們陸陸續續都到了。
人數和紀念館的時候不相符,少了十來個,其中就有鄭之覃的輔導員。
這個現象讓隊伍里的氣氛變得緊繃。
“我,我來的路上聽到幾個游客討論,說是有游客不滿意還有三個景點沒開放,和管理處的人吵起來了。”一個小個子男生猶豫著開口。
那十來個應該是急著往關小云家趕,沒管糾紛,或是彼此都抱著別人會搞定的心態,最后觸犯禁忌死了。
陳仰掃了眼背對著他,站在院里抽煙的鄭之覃。
那輔導員當時是和新認識的同齡女士一道走的,沒和鄭之覃同路,要是他們一塊兒的話……
煙味混著寒氣往陳仰的鼻息里撲,他的眼前浮現出鄭之覃站在潘霖的尸體邊抽煙的畫面,以及那聲“小朋友,走好”,他無聲地扯扯嘴角,腳步邁了出去。
“你要不要去找找你輔導員,也許她只是有什么事耽擱了,來晚了。”陳仰停在鄭之覃身旁。
鄭之覃彈了彈煙灰:“我看到她的尸體了。”
陳仰不再多。按照年齡,他應該喊那位輔導員一聲阿姨,她給的那袋大棗還在他床頭放著,沒吃。
他能記得的就是她的臉很素,干練清瘦,下巴正中間有顆痣。
這還是接觸過的,像那些沒接觸過的死了,陳仰都沒印象,只會覺得,又少人了。
百人任務,百人……幾乎都是幾條人命,十幾條人命的減少,就像是單純的數字一樣。
陳仰返回堂屋,他拐到樓梯口,腳步不停地直奔二樓。
二樓的樓梯口有個門,打開進去會有幾個屋子,其中一個是關小云的房間,后來他們為了找線索,把墻壁和地板全砸爛了。
陳仰走那天將二樓的所有門窗都關了起來,有個屋子里面放著一具年輕人的尸體,一具老年人的尸體,還有一具碎尸,那味道無法形容。
陳仰戴著口罩進去,快速開窗散味。
等味道沒那么沖了,他才讓隊友把關小云背上來。
關小云還沒醒,或者說她不肯醒,不愿意面對現實,這狀態跟武玉有點類似。
“按穴位吧,按她的人中,中泉,涌泉三處。”一個任務者說。
“她不是突發性昏厥,是被敲暈的,哪能暈這么久,早該醒了。”隊伍里有不同的聲音。
喬小姐將關小云提到自己跟前,湊在她耳邊說了什么。
關小云的眼皮直抖。
“醒了。”喬小姐輕笑。
剛才她說的是:你不想見見你男朋友嗎,他連個給他收尸的人都沒有呢。
關小云看著堵在樓梯口那扇門前的一伙人,嘶啞地問道:“他在哪?我男朋友在哪?”
“你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們就讓你見他!”江江高喊。
關小云用一種要吃了他的眼神看他。
江江往同伴身邊縮了縮,這女人爺爺的事,他是絕對絕對不敢說漏嘴了,怕她想不開,什么都沒說就自殺了。
關小云垂著頭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大家漸漸開始不耐的時候,她才慢慢開口。
“我以為只有我一個。”關小云兩只手插進頭發里,用力揪住一把,“我沒想到程哥和阿宇竟然也……我不知道……阿宇為什么……嗚嗚……”
樓梯上的女人失聲痛哭起來,這起悲劇跨度的時間很短,就是上周的事。
上周關小云跟往常一下在景區巡邏,她下班回家的時候,發現門口的信箱里有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只要她答應做一件事,就會支付她一筆錢。
關小云以為是騙子就把信丟了,誰知當天晚上,她收到信息提示,卡里突然多了十萬。
很快她就收到了第二封信,那個匿名人士透露,十萬只是誠意,她開始信了。
“我起先沒想答應的……”關小云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指,“那筆錢我幾輩子都賺不到……我只是想過得輕松一點,有錯嗎,我有錯嗎……”
聽她說的這些,眾人不而喻,她這是被金錢誘惑了。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錯沒錯都是相對應的,他們是旁觀者,不好評價。
“我不明白,阿宇為什么要和我走上一樣的路。”關小云蹲下來,嘴里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陳仰隔著點距離,俯視她的絕望:“你明白的吧。”
關小云的身子一震。
“他妹妹的婚姻是個災難,她想開個店換種生活方式,可是開店需要本錢。”陳仰略微一頓,“他也有了喜歡的姑娘,要為他們的將來做打算。”
關小云把頭埋進了臂彎里,肩膀抖個不停。
“程金也差不多吧,”陳仰說。孩子要出生了,有個可以擺脫困境的機會掉在了自己面前,只要抓住了,一家就能過上好日子。他即便明知有危險,還是會抱著僥幸的心理賭一把。
陳仰深吸一口氣,之前鄭之覃告訴他說“程關葉三人的共同點是窮”,當時他還不以為意,他認為三連橋有不少家庭的條件都差,那不算特點。
現在想來,那就是共同點,只不過人生翻盤的機會沒有分散在所有疲于生機的人身上,只給了他們三人。
沒誰關心所謂的報酬是多少,也不管匿名人士是獵奇還是出于什么想法,他們只想知道,關小云做了什么事。
然而關小云又不配合了。
“叮”樓梯上響起一聲金屬輕響,喬小姐扣動打火機的蓋帽,“妹妹。”
關小云沒反應。
喬小姐給她煙:“要嗎?”
關小云接過煙,喬小姐彎腰給她點燃。
“程金偷的梳妝盒是干什么用的?”喬小姐倚著墻壁,旗袍開叉處的風光若隱若現,既有韻味又火辣利落,她不招手,就沒人看靠近。
關小云第一次抽煙,才抽一口就咳嗖不止,她咳了會繼續抽煙,第二口好了一點:“大家在管理處上班,成天的圍繞著這些景點,會聽到些迷信類的東西。
“傳那梳妝盒的主人生前是個待嫁的女子,她被情郎背叛,自殺了,一直住在盒子里,只要誰拿走盒子供起來,女鬼就會報恩。”關小云說,“程大哥指著女鬼保護他的老婆孩子。”
“假的。”她笑出聲,淚流滿臉。
喬小姐輕嘖了一聲:“不但可憐,還蠢。”
關小云蹬過去。
“還是個善良的人。”喬小姐挑眉。
關小云徒然變色,她顫著手狠狠抽煙,邊抽邊笑:“我不善良,我自私,哈哈,我會天打雷劈。”
喬小姐掃了掃等結果的眾人,她見實際差不多了,就進入正題:“你究竟做了什么事?”
關小云抽了好幾口,她張張嘴,緩慢地蹦出三個字:“體驗館。”
大家一片嘩然,體驗館?景區有那個景點嗎?沒有吧?
陳仰欲要找朝簡求證,他的頭皮猛地一陣顫栗,當初火車站的任務期間,他翻看的那本雜志是青城旅游攻略,而其中的三連橋比虛擬世界的三連橋多了個地方。
陳仰進來這里以后,他試圖回想那個多出來的地方是哪,可他怎么都記不起來了,那部分記憶如同被全部摳掉了。
現在陳仰想起來了,那個多出來的地方就是體驗館!
他想起來了!
陳仰心跳加速,頭皮顫栗,他將抿白的唇貼在朝簡耳邊,呼吸急促:“你記憶里的三連橋也有體驗館?”
朝簡道:“沒有。”
那一瞬間,陳仰的腦子里閃過很多想法,流星雨似的劃過去了,沒留下痕跡。
陳仰聽見隊友們鬧起來,七嘴八舌,他也聽見關小云說:“封起來了,很多年前就封起來了。”
“它的位置在哪?”喬小姐懶洋洋的語調和周圍的緊張格格不入。
關小云不出聲。
陳仰冷不丁道:“位置是不是在管理處?”
關小云放在膝蓋上的手劇烈一縮。
陳仰猜對了,不出意外的話,入口就在那個小門后面。可惜他們拿不到劉值的鑰匙,不能進去探個究竟。
“是在管理處,地下。”關小云望著虛空,“要走通道,很長。”
她說體驗館原本只是一個普通景點,在地下一層,會在旅游節當天開放,游客們進去聽舊時代的聲音,體驗過去。
某一年,體驗館發生異變,從那以后就被封了,也成了三連橋的禁忌。
她記事起,那個地方就是一塊空地,靠著紀念館西邊。
關小云要做的事就是進體驗館,轉開一個圓盤,全程打開視頻將一切錄下來,信上的人叮囑她小心看守者們,她不當回事。她在三連橋出生長大,就沒聽過見過什么看守者。
體驗館也只在奶奶留下的日記里看到過,很普通的一個景點。
至于異變,奶奶沒有記錄多少,只寫了四個字。
關小云說不清自己是為了錢,還是有好奇的成分在里面,她按照奶奶日記里的信息找到一個入口,偷偷進了體驗館。
在那之前,關小云都沒想過會有生命危險,她只當是有錢人差遣窮人,找樂子玩。
直到她走下臺階,穿過地下通道,走了不知道多久,看見那個她以為不會有的圓盤,她不自覺地靠近。
大家聽到這,都屏住了呼吸。
“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很詭異,就跑了,我沒碰圓盤。”關小云繼續往下說。她回家發現手機都沒開,視頻也沒錄,但她不想再去第二趟了。
十萬塊已經花沒了一萬多,關小云想辦法湊齊放在卡里,她想的是,就當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窮就窮吧,至少安全。嘗過害怕以后,她知道,沒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了。
可事情沒有讓關小云如愿,她的生活回不去平淡的時候了,因為有人盯上了她,還不止一個。
關小云懷疑盯上她的就是那些看守者,她想報警,但如果報警,就會牽扯出她收過的信和錢,況且她也交代不出匿名人士的任何信息,她開始猶豫掙扎。
沒有人可以商量,關小云焦躁神經質地到處寫“他們盯上我了!”,寫了很多。
那群看守者盯得很緊,關小云想逃跑,可景區前后門都有人盯守,根本逃不出去。她只能先躲起來再想辦法。
那時候關小云還天真的以為,看守者們只是盯著她,不會殺人滅口。后面的事都是她沒有想到的,一步錯步步錯。
關小云因為一念之差害了自己,她躲藏的這段時間后悔不已,程金被殺的那時候,她怕得要死,更是想過自殺。
但她沒那么做,她不在了,爺爺怎么辦。
關小云突然站起來:“我爺爺呢?”
眾人在忙著梳理關小云所說,他們聞,都沒和她對視。
“我爺爺呢?!”關小云被不好的預感充斥,她煞白著臉,哭紅的眼睛瞪大,“啊!我爺爺去哪了?”
“死啦!”有人火爆地吼道。
關小云呆滯地看過去:“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她推開幾個人,往對方那邊去,結果還沒走兩步就往樓下栽。
張琦及時把人接住:“暈了。”
陳仰說:“先放著吧,我們理一理線索。”
樓梯上的眾人以小隊或個人模式散開,陳仰擰開樓梯口的門走進去,他把尸體往外拖了拖,放在門口。
“解題的方向錯了。”陳仰自自語,“我還以為遺書里的‘他們’是指管理處的劉值等人。”
“體驗館,體驗舊時代的聲音,是有畫面可以觀看,還是用耳朵聽?看守者是當年目睹異變的那群老家伙嗎?也有可能是他們的后人。”
陳仰捋著思緒,目前的進展全部推向了明天的旅游節。關小云沒碰圓盤,體驗館還是封起來的樣子,那明天會有意外嗎?
葉宇和程金都死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和關小云一樣,進去發現不對勁就跑了。
陳仰隨便在地上坐下來,他讓朝簡檢測自己的體溫和心跳:“我感覺我的閾值升上去了。”因為現在的他挺平靜的。
朝簡檢測了一番:“沒事,有波動是正常的,不用管。”
陳仰把手給朝簡,讓他捏。
樓道里隱隱有細碎聲音,陳仰很熟悉,那是藥片在瓶子里碰撞的聲音,他往樓下探了探頭,發現喬小姐在吃藥。
陳仰忍不住出聲,關心地詢問:“喬姐,你怎么了?”
喬小姐咽下藥片:“治性癮的。”
這回答直白到了極點,陳仰聽得抽口氣。怪不得她在這里沒有和哪個任務者糾纏,也沒接近npc們……
畢竟不論是痕跡,氣味,還是狀態都能看得出來。
喬小姐收起藥瓶,手指在卷發里穿梭,指甲油換成了正紅色,被她雪白的膚色一襯托,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本來她是個享樂主義,命運給什么就接什么,權當是放松解壓了。
去年年底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床伴的老媽找偵探查到她的住處,要給她下跪,求她放過自己兒子。
那兒子也給她下跪,求她別不要自己。
喬小姐突然就厭倦了那種生活,厭倦了以性愛的奴隸生活,她想看看癮能不能戒掉。
醫生很溫柔,藥也不難吃,于是喬小姐開始接受治療,漸漸的,藥物和生長在她骨子里的欲望產生了斗爭。
陳仰抓捕到喬小姐眼里一閃而過的躁郁,他懷疑是那藥的副作用把她送進了這個審核任務。
“我怎么什么都跟你說。”喬小姐悠悠道,“小仰仰,你是我閨蜜。”
陳仰:“……”
“這次醒得倒是很快。”喬小姐剛說完,墻邊的關小云就踉蹌著朝門口跑來。
“啊——”關小云撕心裂肺地大叫。
陳仰的耳膜有點疼,他的閾值又下降了,現在的他也想叫兩聲。
關小云癱坐在愛人和親人的尸體中間,她瘋瘋癲癲的,嘴邊掛著血絲,嘴里神神叨叨個不停,一會說“阿宇肯定是來找我的”,一會又說“爺爺走了,我錯了”,后來就不知道念的什么了。
陳仰湊過去才聽清她說的是:我撒謊了。
“什么?你撒了什么謊?”陳仰不知怎么有點慌,他捉緊朝簡的手,眼睛鎖住關小云。
關小云挨個看陳仰幾人,又去看聞聲跑上來的其他人,她憐憫地看著他們,眼里還有幾分歉意,之后變成漠然。
“我其實打開了……”
關小云的臉白得跟鬼一樣,那晚她被迷失了心智,受到了蠱惑,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已經轉開了圓盤。
“報應來了,報應這么快就來了!”關小云躺在親人跟愛人的尸體身邊,扭曲著臉哈哈大笑,淚流不止,“要是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打開就會再現異變,那就一起死吧,都別活了……我打開了,來不及了……完了……”
“別吵。”喬小姐給了她一耳光,“你打開了什么?”
關小云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流,她閉上眼睛,大大地咧著嘴,一字一頓:“黑色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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