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劉相公居然問他:“還有呢?”
還有什么,導(dǎo)致大魏兵力不如烏蠻呢?
尚一趟趟在中書省和兵部之間奔波,他不停地回答劉相公給他的考驗(yàn)問題——
“老師,我發(fā)現(xiàn)朝中因爭權(quán)奪利,致使老將凋零,新將又不擅兵事。若是有擅兵事的,哪怕頻頻調(diào)動,都可因此而緩。正是因?yàn)殡y以打勝仗,調(diào)動才會那般頻繁。”
劉相公嘆息:“所以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
劉相公繼續(xù):“還有呢?”
尚愣,然后繼續(xù)去查。
再告訴劉相公:“因?yàn)槭篱g之戰(zhàn),騎兵天下!只要有騎兵在,戰(zhàn)爭幾乎是一面倒。我大魏的騎兵,不如烏蠻。烏蠻常年馬上為戰(zhàn),他們的騎兵比我軍精良。他們還用了鎖甲穿戴在身。戰(zhàn)場上,只要我們不能解決騎兵,不能讓士兵下馬,我們就很難對付騎兵。
“我去西市問過,去鴻臚寺問過,和各國使臣談過。我們的馬種,其實(shí)還可繼續(xù)改良。我們應(yīng)學(xué)習(xí)北方一些小國的養(yǎng)馬之術(shù),或者干脆雇傭他們幫我們養(yǎng)馬……”
思路越來越清晰,大魏和烏蠻多年來的問題一道道攤在眼前。
混亂的局勢一點(diǎn)點(diǎn)撥開云霧,變得清晰起來。
劉相公盯著站在自己書舍中的少年郎,沉默良久,不斷為尚所震撼。
尚說的很多,其實(shí)早有人跟他這個宰相報過。然而那是兵部那么多人多年的經(jīng)驗(yàn),尚抽絲剝繭,靠自己一個人……竟能推下去。
尚聰慧,多思,謙遜溫和,人際關(guān)系極好……
因?yàn)槁敾鄱嗨迹阅軌驅(qū)⒒靵y散開的圖紙一一拼到一起,拼出一個真相;因?yàn)橹t遜溫和,所以會向智者討教,也能拉下架子在胡市和不識字的平民、胡人聊天;因?yàn)槿穗H關(guān)系好,所以他輕而易舉在六部都有朋友,當(dāng)他需要六部中任何一部的助力,任何一部都有他的朋友幫他開方便之門。
這么一個人,只有十九歲。
劉相公盯著年輕的尚,心中撼動,心想他這個學(xué)生,會很了不起。
各方原因說到此,劉相公認(rèn)為尚已經(jīng)將所有原因說透了。但是,劉相公仍要說——
“還有呢?”
他已經(jīng)不知道還有什么原因能夠?qū)е麓笪罕Σ蝗鐬跣U了,然而他還是要問尚“還有呢”。
他想將尚的心氣壓一壓,不想事事都如尚的推論那般發(fā)展。一個年輕的、才華橫溢的人,如果事事都在他的預(yù)料中,這于尚的成長,并非什么好事。
剛極易折。
劉相公深知身在政局中的身不由己,他正是要趁這個機(jī)會磨礪尚,不愿自己的小學(xué)生被日后越來越深的政務(wù)席卷,一把寶刀被生生折斷。
尚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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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所有原因說全了,以為自己真的還有什么疏漏的。他絞盡腦汁,再努力和兵力官吏、市集上的胡人、鴻臚寺中的使臣交流,又不斷查找書籍資料,都沒有找到更多的原因。
這于他簡直是一種折磨。
如他這樣對自我要求高的人,一件事不能想通,不能理順,不能讓他走下一步……實(shí)在是一種煎熬。
又一日,尚蹲在胡市,和幾位胡人聊天,問起自己派去烏蠻的那些胡人何時才能回來長安。
尚一個朝廷官員,還整日沒架子地蹲在西市和胡人們聊天,他又面容清雋秀美,說話溫聲細(xì)語,自然很得人的喜歡。胡商們都很喜歡這個整日混在胡市的朝廷官員,告訴他說估計再兩日,幫他辦事的胡商就能回來了。
一個胡人操著不熟練的大魏官話,拍胸脯保證:“二郎放心吧!他們雖然沒有趕在年前回來,但也不會遠(yuǎn)了。我們胡人辦事,向來實(shí)誠,拿了郎君的錢,就不會騙郎君,會幫郎君辦好這事!”
尚不管心中如何煎熬,面上總是和氣地笑:“那我便靜候佳音了。他們一回來,不管什么時候,你們都拿著腰牌來找我。我實(shí)在是……對烏蠻太不了解了。”
眾人紛紛安慰尚。
和胡人們分開后,尚漫無目的地在西市繼續(xù)閑逛,盯著這里做生意的外國人士,他沉思著,到底還有什么原因,能導(dǎo)致大魏不如烏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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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和蒙在石正在西市中逛。
暮晚搖淡著臉,根本不想和蒙在石多聯(lián)系。但是她既然給出話說可以讓人來追慕她,她就不能總是拒絕蒙在石。
何況她心有計劃,也需要自己和蒙在石的關(guān)系一點(diǎn)點(diǎn)好起來。
蒙在石和暮晚搖騎馬而行。
暮晚搖戴著幕離,蒙在石戴著一張面具。西市混亂的百姓和小販為二人讓路,只因抬頭隨意一看,都可看出那幕離長至腳踝的女郎一身綾羅,身份必然高貴;而與她并轡而行的高大男人,即使戴著面具,也給人一股強(qiáng)盛威壓感。
前面胡人吵鬧,馬被堵著走不了路,暮晚搖看得越發(fā)不喜。
暮晚搖不耐的:“看看看,路被堵住了吧!邀我來西市逛什么?熱鬧不如東市,還亂糟糟的,到處是你們這些外國人士,看著就煩。”
蒙在石正翻身下馬,聞笑一聲,隔著面具和幕離,哂她一眼,道:“你如今脾性,比之前我認(rèn)識的時候,還要大了。堵個路而已,你竟煩成這樣。罷了,我們走另一道吧。”
他跟旁邊的衛(wèi)士使個眼色,他的人就將他的馬牽走了。而蒙在石上前,牽住暮晚搖所乘坐的馬匹。暮晚搖冷眼看著,見身下的馬躁動不安,蒙在石貼在馬耳上說了幾句烏蠻話,那馬就聽話地乖乖被他牽住韁繩了。
暮晚搖:“裝模作樣!好像我自己不會騎馬,要你牽一樣。你要帶我去哪里?是不是不安好心?”
蒙在石走在下方,身高腿長,回頭看夕陽下那騎在馬上的白紗女郎一眼,似笑非笑:“反正我在你眼中無一是好。”
二人走了另一道人少些的路,蒙在石到一賣面具的攤販前,示意暮晚搖下馬來看。暮晚搖猶疑半天,心想不能完全忤逆蒙在石,她就不情不愿地下了馬。卻仍嚴(yán)實(shí)地捂著自己的幕離,不想多看幕離外的世界一眼,不想多看蒙在石一眼。
蒙在石瞥身后那個白紗攏地的女郎一眼,輕聲低笑:“小丫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暮晚搖冷著臉,當(dāng)作沒聽到。
看蒙在石立在攤販前,低頭看各種面具。暮晚搖心不在焉地在后看,想著要是能捅死他就好了。蒙在石忽然掀了自己臉上戴的面具,將攤位上的一張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臉上。
他回頭看向暮晚搖,低笑:“小丫頭,看我這樣,眼熟么?”
暮晚搖漫不經(jīng)心地看去,一下子怔住。
電光火石間,她想到了前段時間,自己送尚去北里時,所遇見的那個非要送她泥人的男人。
那個男人,戴著和蒙在石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面具。那個人在記憶中的身形……和蒙在石現(xiàn)在的身形相融合。
暮晚搖不敢相信,一下子掀開了幕離。她將幕離拿在懷中,白紗輕輕飛揚(yáng),她呆呆地、暗恨地看著蒙在石。
心想原來當(dāng)晚那個泥人……就是蒙在石送的!
……回頭就砸了那個泥人。
蒙在石垂眸看著暮晚搖,暮晚搖驚懼,怕他對自己當(dāng)時身邊的尚做什么。眼波流轉(zhuǎn),暮晚搖對他露出一個驚喜般的笑:“原來那時候你就來長安了,你竟然一直忍到好幾天后……不愧是你。”
蒙在石嗤笑。
他俯身,摘下自己臉上的面具,露出自己真正的面容。他俯下身,向暮晚搖傾來。
暮晚搖抱緊懷里的幕離,后退一步,卻躲不過他臉上濃濃的戲謔笑意。
他俯身,伸手在她額上彈了一下,戲謔道:“你根本不驚喜,裝什么裝?在我面前,還是真性情一些吧。”
夕陽余暉照在他臉上,照在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上。有些恍惚,暮晚搖看到他眼中的笑,一時愣怔,想到了當(dāng)初……當(dāng)初他從窗口跳入,向她伸出的手,跟她說,他會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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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侍女夏容驚駭?shù)溃骸啊⒍桑俊?
暮晚搖一個激靈,扭頭看去。
見茫茫人群后,尚正在看著前方虛空出神。暮晚搖瞬時心虛,心里嘀咕尚怎么會在這里。她被嚇得一下子拽住蒙在石,另一手示意夏容牽著馬跟上。
暮晚搖急聲:“快快快,我們?nèi)e的地方逛逛!”
到長安這么久,陪在小公主身邊這么久,暮晚搖還是第一次愿意伸手拉他……雖然只是拉他的袖子,卻到底肯碰他了。
被小公主拉拽著、跟逃命似的跑,蒙在石挑眉,回頭看一眼人群后那個出神的少年郎,正是鴻臚寺中那個為難他的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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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看到了蒙在石和暮晚搖。
第一時間,他先是盯著暮晚搖身后的那匹馬,魔怔了一般地想著:烏蠻騎兵強(qiáng)。
所以暮晚搖也學(xué)得一身好騎術(shù)。
那在什么情況下,烏蠻騎兵的威力,能發(fā)揮到最強(qiáng)呢?
他這幾日想這個問題想得都快瘋了,看到那匹馬,一個答案隱隱約約讓他有了靈感,讓他心口跳快。
然后下一瞬,他看到暮晚搖用幕離擋著臉,那個蒙在石俯身傾向她,向她伸出手。幕離的白紗揚(yáng)起,二人那般站著,就如同避著人,在偷偷親吻一般。
再下一瞬,暮晚搖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抓著蒙在石就逃跑了。
尚:“……”
本來他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卻硬生生被暮晚搖那做賊心虛的反應(yīng)給弄得有了不悅感。
她跑什么?
心虛什么?
是認(rèn)為他是妒夫,還是她確實(shí)做了對不起他的事?.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