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搖沉默半晌，才緩緩地用曉舟能聽懂的話說：“曉舟，你與你三哥在長安也待了大半年了，你是否能理解，長安局勢波動極大，如我，如你哥哥，還如楊三郎……我們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我們做的每一個決定，影響的都不是我們一個人。”

曉舟若有所悟：“嫂嫂是說，有人讓三郎離我遠一些么？是……”

她忽然明白了：“嫂嫂，你和哥哥，是不是都希望我和楊三郎保持距離？”

暮晚搖睜大眼睛，心中驚嘆，想尚這個妹妹，實在是一點就通。

暮晚搖擰眉，說：“我剛剛知道你和楊三的事，你哥哥估計都還不知道呢。我們的態度……其實還好。因為姻親雖然是立場的一個表現，但也不完全是。而你哥哥那樣的人，他大約更在乎你好不好，不會太關心其他的。

“只是曉舟，這長安大部分人，和你哥哥是不一樣的，你知道么？

“我與楊三從小一起長大，我要為他說一句公道話。他絕不是隨意戲弄女郎的人，他態度如此前后反復，只能是要么楊家拒絕和我們聯姻，要么太子要他拒絕。無論哪種緣故，因立場而引起的問題，就是兩家的問題，不獨獨是兩個人。”

曉舟垂眸。

她輕聲：“那哥哥與嫂嫂是立場一致，為了結盟才成婚么？”

暮晚搖當即站起來，高聲：“自然不是了！”

曉舟被她嚇一跳。

暮晚搖又放軟態度，柔聲：“你哥哥是特別愛我，才尚公主的。我們和其他人當然不一樣。”

曉舟愕然，看暮晚搖毫不臉紅地說哥哥迷戀她，公主如此坦然，曉舟卻為嫂嫂羞紅了臉，半晌說不出話。

好一會兒，曉舟才重新將話題轉到楊嗣身上，悵然道：“他沒有負我，我不怪他了。”

暮晚搖將妹妹好生安撫一通，看妹妹情緒不那么低落了，才挽著妹妹，要一同去隔壁用午膳。曉舟見嫂嫂如此熱情要和他們打好交道，雖然也是頭皮發麻，但仍收拾好心情，打算幫一幫自己的嫂嫂。

而府中，父等人一聽說丹陽公主又來了，都有些苦笑——哎，一個公主。

但是自然不能拒絕。

如此一家人用午膳，除了尚。暮晚搖與他們之間天然有隔閡，但今日有曉舟幫著說些俏皮話，席上的氛圍倒還勉強好。

只是在用膳中途，出現了一點兒小岔子。

暮晚搖被一口菜嗆到，側頭掩著帕子咳嗽。她的侍女們站在屋外守著，而屋中公主一咳嗽起來，坐在暮晚搖旁邊的三郎妻子一驚之下，分外惶恐地為公主倒酒水。

暮晚搖兀自咳嗽，忘了旁邊是誰，厲聲說話如同對自己的侍女一般：“喝什么酒，沒見我咳嗽么？把這道菜撤下，不能吃了。”

大郎妻子連忙響應，和忙活起來。

三郎妻子又來給暮晚搖拍背，大郎妻子接過公主非常自然地遞出的帕子，送上一塊新的帕子給公主。曉舟機靈地跳起來，去泡茶給嫂嫂。

家其他幾個男人都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圍著公主，焦聲關懷。

等暮晚搖終于緩了，她舒口氣，擦掉眼角的淚，回頭面對這一眾人……她發現兩位嫂嫂如侍女一般跪在她腳邊伺候她，三個男人如小廝一般站著聽她訓話，曉舟提著一壺茶等著給她漱口。

暮晚搖：“……”

她漲紅臉，深深為自己把尚的家人當成仆人用的行為而懊惱。

而家人也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嫂嫂們尷尬地回了座，幾個男人說不出話，還是父干巴巴來了句：“殿下，這頓飯……還吃么？”

暮晚搖沮喪于自己沒做成一個好媳婦，又只能咬牙：“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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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努力做一個好兒媳的時候，尚被皇帝召入了宮中。自他回京后，他經常要去面圣。皇帝將他當工具用，哪里需要就將他安排過去，尚已經習慣。

但是這一日，尚都沒有來得及用午膳，被皇帝召入宮，皇帝也沒有第一時間見他。

尚等了大約有半個時辰，皇帝午睡醒了，才讓他進殿。

賜座后，皇帝咳嗽著喝完今日的藥。尚坐在下處，皇帝坐在躺椅上，側過臉望著窗外的秋楓瑟瑟，緩緩道：“一年又快結束了。等葉子落光了，就又走到頭了。人生倉促幾十年，大約也差不多。”

尚溫聲：“陛下何必如此感慨？陛下吉人天相，又有海外神醫調養，必能長壽久世。”

皇帝自嘲：“巴不得我死的人多著呢。”

尚便溫聲再勸。

他說話一貫如此，即便皇帝知道這人未必對自己有什么感情，可是語體現一個人的修養，尚說話好聽，讓皇帝的臉色也和緩了很多。皇帝輕笑：“朕明白搖搖看中你什么了。”

尚靜坐間，睫毛輕輕顫一下。

皇帝說：“但凡一個人長得不錯，又知趣乖巧，誰不喜歡呢？”

皇帝說的，如同尚是暮晚搖圈養的一個玩物，只用搖尾乞憐便好。

尚面不改色，說聲慚愧。m.biqikμ.nět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尚始終不動聲色，讓他心中嘆服。換了皇帝身體好的時候，皇帝或許有興趣和這樣的年輕人過過招。但是現在嘛……對于尚這種人，皇帝心里卻是恐懼。

既要用這個人，又怕這個人不為自己所控。

皇帝微微笑，他望著窗外風景，陷入回憶道：“朕膝下的兒女并不多，搖搖是朕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她到十五歲前，都是長在蜜罐里，被我和她母后寵著長大的。我們養的她一派天真嬌憨，不通俗事，若有可能，只愿讓她一輩子這么下去。

“可是她身為公主，當一個國家有需要的時候，她便要做出自己的貢獻。”

尚沉默聽著。

皇帝眼中神情由柔情變得冷酷：“朕送她和親，朕從不后悔這個決策。她是為大魏做出的犧牲，整個大魏都會感激她。這是她身為公主的使命，哪怕她貴為皇后的女兒，該如何，便還是如何。

“朕唯一心痛的，便是烏蠻不通教化，粗俗野蠻。搖搖和親兩年多，生生在那里弄壞了身體。朕的女兒，從此后再不能生兒育女。她再不是一個完整的女郎了！”

尚緩緩抬眸，看向痛心疾首的皇帝。

皇帝說得激動時，又開始猛烈咳嗽。皇帝身邊那個大內宦連忙給皇帝拍背，焦急地讓皇帝不要情緒激動。皇帝卻不聽，唉聲和尚說自己的女兒不能生子，說得滿臉淚痕……皇帝又來看尚。

見尚神色安靜。

皇帝眼神一瞇：“你知道？”

尚心中覺得疲累，他在心里輕輕嘆口氣。

皇帝的涼薄和殘忍，尚都能看出來。皇帝的惺惺作態，在尚眼中可笑無比。然而這是皇帝，哪怕這些事尚都不關心，尚也不可能去質問一個皇帝……尚只是在每一次和皇帝短暫的相處中，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累。

尚答：“臣知道殿下不能生育。”

皇帝怔忡，沒想到暮晚搖連這個都告訴尚。他一時不能理解，暮晚搖連這個都告訴尚，那為什么這兩個人還會成親？尚是需要暮晚搖的權勢？為了權勢，可以忍受這些？

皇帝臉色變冷，道：“既然如此，朕就不說廢話了。朕最疼愛搖搖，見不得搖搖受委屈。你是她駙馬，理應和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不能生子，你卻能，朕怕你在外養外室，偷偷生了孩子，回來作弄朕的搖搖。

“身為一個父親，朕少不得要為搖搖做主。”

尚半晌，才道：“陛下要臣如何？發誓一輩子只有殿下一個女人么？”

皇帝淡漠一哂。

他道：“朕不信那些。朕讓御醫送一碗絕嗣湯來，你喝了這碗湯，朕便信你了。”

尚沉靜很久。

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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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吉從宮外校場回來，一身熱汗。在一宮殿內室換衣時，有小內宦到他耳邊說了幾個字，劉文吉臉色微變，當即又往宮殿外走。

——老皇帝看來是越發病得不輕。

要給尚絕嗣！

他自己女兒不能生，就讓別人也斷子絕孫？

難道這就是他們皇室的道理么？

劉文吉立在艷陽天下，心中焦慮半天，還是決定去暮晚搖那里試一試——她若是對自己的夫君如此絕情，那也沒什么好說的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