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劉相公去河西,做一元帥督戰(zhàn)。

讓一八十老人去戰(zhàn)場，讓一即將致仕的兩朝宰相去戰(zhàn)場……何其可笑！

滿朝文武得知此事，情緒激動,當(dāng)夜重臣皆聚于劉相公府上，為劉相公鳴不平。劉相公枯槁一般靠坐在墻邊，他目光一一望去,燭火微弱，重臣們一個個目露哀色。

兔死狐悲,不外如此。

大魏是群相制，此時本朝本應(yīng)有五位相公,但年前已有一位相公致仕，空出的位子還沒有人補上去。而今,剩下的三位相公齊聚此地，看著劉相公被皇帝如此對待，他們比其他臣子更加感同身受,心底發(fā)寒。

幾位相公說要為劉相公求情，要夜叩宮門,領(lǐng)著群臣讓皇帝收回成命。

劉相公強自振奮，厲聲制止?jié)M室哀情：“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如無知婦孺一般可笑。金口玉，豈有收回去的道理！至于老朽……去河西又有何懼？老朽老驥伏櫪，硬朗著呢，正好親自去河西督戰(zhàn)！宰相親自蒞臨,這難道不是給我大魏吃定心丸么？

“爾等嚎哭什么？！”

于是文武百官們?nèi)讨銖娬f些激勵的話。

只是臨行前,其他三位相公代所有人喃聲：“劉相公,你走后,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劉相公沉默一下，緩聲回答：“陛下如此，都是受奸人挑撥！我等只有除奸宦，才能使陛下清明！”

幾個老臣神色古怪，卻點了點頭。

韋樹混于群臣中，這一晚和其他人拜見劉相公。比起其他臣子的悲痛之心，韋樹情緒穩(wěn)定很多，甚至都沒說話。他自覺自己如浮萍一般被洪水卷著走，濤濤洪水撲面而來，他已看不清前路該如何。

皇帝想議和，可議和就要讓出劍南，那劍南之地的百姓們該如何安置，豈不是讓給南蠻，讓數(shù)十萬、百萬人淪為他國奴么？

而不議和，便是與皇帝對著來，和劉文吉那樣權(quán)傾朝野的大內(nèi)宦對著來。皇帝到底是皇帝，大開殺戮的時候，滿朝文武，夠殺么？

韋樹與群臣出劉府，再回頭時，他看到晦暗的書舍被榆樹掩著。樹蔭濃郁，窗上照著老人佝僂的孤寂影子。

劉相公說除內(nèi)宦、清君側(cè)……可大魏的問題，是清君側(cè)便能解決的么？

曾經(jīng)他出使前，二哥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他不問前程。

可是如今的好事，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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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劉相公出城，前往河西任職。當(dāng)日早朝時，群臣請假，齊送劉相公出城。

大魏因民風(fēng)開放緣故，平時上朝時，無論是君王還是大臣，都很少著正服。而這一日，浩浩蕩蕩，綿延十里，送劉相公出城的群臣們，各個著紅穿綠，官服威嚴。

他們的沉默卻壓抑的對抗陣勢，惹得長安百姓們圍觀。百姓們?yōu)橹袆樱撼紓儯宦穼⑾喙统鲩L安城。

皇帝得知后震怒，他癱坐龍椅上，望著空蕩蕩的大殿，頭暈?zāi)垦＃纳鷳峙隆?

皇帝醒過神，立刻讓劉文吉去追人！

皇帝讓劉文吉代自己送劉相公，給劉相公封了大元帥的官，又承諾絕不撤宰相之職。皇帝懼怕群臣反抗，讓劉文吉務(wù)必表示，皇帝已然后悔，但是君無戲，不能收回圣旨。皇帝會在長安等著劉相公回來，給劉相公留一個位置……

君臣勿要失心！

皇帝如此表現(xiàn)，讓抗拒他的臣子們稍微緩下態(tài)度。劉相公走后，群臣寂寞地、三三兩兩地散了回城。韋樹站在人群中，聽到喧囂聲，向一個地方看去。

見是趙公陪劉文吉一同騎著馬，而一個小孩被他乳母抱著，正大膽地唱著“大奸臣”的兒歌。小童天真無知，劉文吉臉色陰沉，趙公遽然而怒：“荒唐！你們在唱什么？來人，給我把他們……”

他想說投入大牢，但是看到韋樹向他望過來。青年目如冰雪，趙公脊背一涼，想到了對方和自家五娘之間的糾葛，被自己拆散的緣分。趙公更怒，卻見更多的臣子向他望來。

趙公手心出了汗。

他含糊地道：“下不為例。”

騎在馬上，劉文吉漠然而望。他見趙公膽小，一聲嗤笑，扯韁而走。

趙公連忙騎馬追上，賠笑臉：“公公勿惱，都是那些百姓們不懂事，胡亂語！臣今日就讓人連日查，再聽到有人唱這種兒歌，就投入大牢。”

劉文吉反問：“你堵得住人口，堵得住悠悠民心么？”

趙公愕然。

劉文吉眺望前方，宮城掩在濃濃烏云后。前路渾濁，他深陷泥濘，進退皆是阻礙。劉文吉閉目，握著韁繩的手微顫，手背上青筋跳動。

劉文吉喃喃自語：“我被架上火坑了啊……”

回到皇宮，劉文吉向皇帝報告今日發(fā)生的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出了一會兒神后，又安撫劉文吉，憤懣不平：“劉公公是朕的肱骨之臣，如朕再生父母一般！豈是那些百姓說的那樣？朕心中都明白的，委屈公公了。”

劉文吉說不敢，神情恭敬卻淡漠。

皇帝又給他賞賜了許多珍品良宅后，心里安定下來，才又說起議和之事。筆趣庫

皇帝想議和，可是劉相公派去河西一事給了他教訓(xùn)，他一時間也不敢手段強硬地推進此事。

劉文吉想到今日韋樹看自己這方的眼神，莫名冷清冷靜，讓人格外不舒服。昔日那些和他交好過的人，如今都成了政敵，讓他想起就厭惡。

劉文吉道：“議和這樣的事，不如讓禮部郎中韋七郎去？韋七郎雖平時不說話，但他口才了得，不然怎能完成出使呢？他和那些胡人常年打過交道，最清楚那些人……不如讓韋七郎去議和！”

皇帝聞眼一亮，當(dāng)即讓人下召。但皇帝猶豫一番，因怕劉相公的事情重演，他沒有直接下圣旨，而是讓內(nèi)宦帶著自己的口諭，去韋府走一趟，讓韋七郎進宮見自己。

韋樹坐在自己府上后院中出神，他坐在藤蔓下，依稀想到那一年，趙靈妃在他家中借住的那兩日。

恍惚之時，宮中內(nèi)宦來登門。仆從們領(lǐng)內(nèi)宦們來見韋樹，小內(nèi)宦客客氣氣地說起宮中的意思，讓韋樹進宮，接受旨意，即刻前往劍南去和南蠻議和。

韋樹盯著內(nèi)宦，陷入沉思。

他一時間心中一動，想去議和，通過拉長議和戰(zhàn)線，來拖延時間。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一旦開始議和，自己淪為笑話不提，劍南不能再起戰(zhàn)，豈不真的如了皇帝的意。

何況皇帝把朝中大臣一個個派出去，朝中敢于反抗皇帝的大臣都出去了，朝堂豈不真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劉相公去河西的意義，又在哪里？

韋樹抬目，字句清晰：“請陛下恕罪，臣去不了宮中，也去不了劍南。”

內(nèi)宦眼皮一跳。

心里暗罵一聲這差事難辦，內(nèi)宦還陪著笑臉：“這……奴才不好回話啊。這是陛下詔令，郎中豈能拒絕呢？這、總得有個理由啊。”

韋樹：“因為病重，所以無法入宮。愧對陛下，臣心中惶恐，然，實在是進不了宮。”

內(nèi)宦茫然：“生病？”

韋樹一不發(fā)，抽出腰間劍，隨手在自己胳臂上一劃。劍鋒鋒利，見骨見血，血流成注，順著韋樹寬大的、尚未換下的緋紅官袍向下淌。官服的顏色被血染得更深。

血滴在青年雪白的手臂上，韋樹抬目，向內(nèi)宦望來。

內(nèi)宦被他嚇得后退三步，怕這位悍然的大臣也給自己一刀。內(nèi)宦：“郎中如此行為，不怕陛下治罪么？！”

韋樹淡聲：“那便治吧。為臣者，為君殉道者。臣早有這般認知，敢問陛下有么？”

他顫聲：“瘋了、瘋了……原、原來韋郎中真的這般病重，奴才明白了……這就向陛下回話去。”

而這時的皇宮中，焦頭爛額的皇帝，再次接到尚如同催命一般的對劍南戰(zhàn)事的指揮和關(guān)注，皇帝一想到尚若是知道他老師被貶去了河西，皇帝心中更慌。

為何他遇到的這些大臣，各個如此強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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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知道長安出的事，已經(jīng)是五日以后了。

暮晚搖得知劉相公去了河西，她首先暴怒，覺得皇帝比她想的更加荒唐。近而她想起尚，怕尚難受，當(dāng)即去看。

尚正在書房練字。

每逢心事不平，他都練大字來平復(fù)心情。常年如此，尚的一筆字，和當(dāng)時暮晚搖初遇他時已格外不同。

暮晚搖在后看尚寫的字，尤記得他曾經(jīng)的字工整沉郁，結(jié)構(gòu)嚴謹，實在沒有書法的美感；而今尚的一筆字蒼郁古樸，暗蘊昂然不屈之勢。

尚回頭，說：“我已知道老師的事了。正要上書，領(lǐng)士人們一同為我老師辯解，質(zhì)問陛下。”

暮晚搖輕笑：“陛下又要被你們師徒氣死了。你不怕他殺你么？”

尚微笑：“先皇有旨，除非你我謀反，當(dāng)朝皇帝不得動我二人。如今陛下若有反抗先皇遺旨的那種膽子，也不會有今日的議和之心了。”

他閉目：“我就是要逼著他，要迫著他。要他既怕我，又不能不用我。世上哪有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道理……滿朝文武，他但凡敢殺盡，我也敬他有勇氣。”

暮晚搖：“你老師走前說，清君側(cè)，除奸宦，才能解決這一切。”

尚：“哦？長安如何傳的？”

他只看了關(guān)于老師的書信，就心中憤憤，沒有繼續(xù)看下去。暮晚搖卻是將所有書信看完了，她立在書案旁，掰手指將長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對內(nèi)宦們的痛恨告訴尚。

說整個長安都恨透了劉文吉。

尚出神。

暮晚搖瞥他：“目露哀色，何意？怎么，為劉文吉可惜？你同情他？”

尚：“你不覺得可笑么？劉文吉縱是有罪，但罪更重的，顯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為臣者，就連我老師，也沒人敢說是陛下不好，只敢說是奸宦誤國。好似若是除掉劉文吉，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劉文吉將南蠻的條件告知，毫不猶豫想送出劍南的人，不是劉文吉，而是陛下。劉文吉他身為大內(nèi)宦，看似權(quán)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給的，他身后并沒有穩(wěn)固的支柱。他所為，都依附于陛下對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權(quán)……內(nèi)宦的權(quán)，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說，是劉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實上，難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劉文吉么？劉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讓劉文吉走到前頭，替他擋著群臣的唾沫。

“劉文吉自覺自己在利用陛下來滿足他膨脹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來除去自己不喜歡的人、不想聽到的聲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經(jīng)到了無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將劉文吉推出去送死，滿朝文武仍然會回來支持陛下。

“只要送劉文吉一個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筆趣庫

尚嘲諷的：“搖搖，一個昏君沒什么了不起，但一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卻滿不在乎、仍要一力享樂、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還不是陛下時，還是晉王時，他還有辦事的心。但他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壓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經(jīng)扭曲，已經(jīng)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時，他還來請教我公務(wù)，問我如何成為一個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閑事，疑心我想操縱他。他和劉文吉一拍即合，裝著舍不得我的樣子，卻也巴不得我趕緊滾出長安，不要礙著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個皇帝，做一個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搖怔怔看他。

她說：“你這樣的想法……無人敢這般想。”

尚垂目，他坐了下來，靠著暮晚搖。他輕聲：“我也只敢和你這般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