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萊。
若隱若現煙霧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對我和藹一笑,“此番冒昧將錦覓仙子請至太虛幻境中,還望錦覓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氣了。”
其實,我以為,不論是誰若正睡得香甜被人從夢中將魂魄請出都難免要暴躁一下,然則若此人是天帝便另當別論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喚錦覓至此所為何事?”
許久,除了耳畔流云隱約天籟摩挲之音,卻不聞天帝答我,抬頭一看,但見他一雙眼專注看著我,卻又并非看著我,似透過我端詳著另外一個人,見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幾分凄、幾分悔、幾分盼,答非所問道:“此處乃是太虛境,蓬萊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游之地,偶有幻景現于凡間,凡人稱為‘海市蜃樓’,以為海中天蟾吐納之氣所成幻象,我初聽此說時難免一笑,以為凡人所甚是有趣,然則,九萬年前,我夜游至此,見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蓮,漸行漸遠,隱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于霧氣間無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曉何為幻境,何為海市蜃樓……”
天帝神態沉迷,醉心望著水面的霧氣,輕輕逸出一縷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歡想當年,天帝自是又與尋常老兒不同,喜歡大半夜里想當年,雖然我與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鳳凰所說我有那么丁點可能與這老兒有點關系,我便勉為其難掐了瞌睡蟲兒作興致勃勃狀專注聆聽,不過這個“九萬年前”著實讓我悲了悲,想來這故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了。
我正心里頹著,天帝卻停在此處不往下說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間唱戲的唱到某處精彩段必定要來個亮相定上那么片刻,待聽戲人叫好歡呼后再往下繼續,天帝此番停頓必定是等我來接個話頭才好繼續,是以,我便朝他展顏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后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這朦朧霧氣里,你與她乍一看幾乎一模一樣,細看了這面貌容顏卻無一處相似,若說神韻相似,卻又牽強,只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愛笑,我與她相識了這九萬年見她展顏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間露水淡淡一抹便轉瞬即逝,不似你這般春光明媚、甜比楓糖。”
忽地一頓,攜了絲悵然道:“其實,也不盡然……后面五萬年間我其實再未見她笑過。若非我……她這九萬年斷不止這丁點笑容,亦不會在寥寂之中終了此生……”
呃~我本以為這天帝老兒是來認親的,正抖擻了精神預備與他演一出熱血沸騰潸然淚下的戲碼,順帶得些靈力作見面禮,不想他說了半日卻只繞著個已然“終了”的人,我不免掃興,面上卻虔誠配合道:“閻王老爺會保佑她的,天帝陛下節哀順便。”
天帝愕然,繼而一哂,將眼神移開,看著靜謐的柘水,“自五萬年前,天界同這太虛幻境便寸草不生,聽聞錦覓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種些青蓮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維還能如此跳躍發散的我以為不多,不愧是天帝,話題怎的突然就轉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從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來,剎那之間朵朵蓮花自水中遙遙升起,倏忽綻開,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滿目。
天帝眼眸中驚喜交織,爍爍閃得一派水光,“果然!”繼而又問:“你可知我適才所何人?”真真又跳躍又發散,幸得我聰慧。
“錦覓年幼,且常年居水鏡,所識之人無非個把花果菜蔬之仙靈,著實沒有深沉到萬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膚淺之輩倒不少。天帝故人想來錦覓不識得,自然不能知曉天帝所何人。”我振振有詞。
天帝殷殷望著我,“此番所非別人,正是花神梓芬。錦覓仙子仙齡五千余歲,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錦覓仙子莫不是連梓芬也不曾見過?”
“從來不曾。”我搖了搖頭。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與花神如何會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兩樣東西,差得豈止八里十里。
聞,天帝面上悲色泛濫,凄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連自己的血脈也狠心不見……”語間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懸疑。
然則其未盡之卻不啻一記震天雷,轟得我耳鳴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與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鳳凰昨日所,前后一核,嚴絲合縫,昨日鳳凰火燒斷崖,花草盡損,長芳主憤然,與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將我帶回水鏡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沒有回味出鳳凰話里的意思,今日聽天帝一說我總算明了過來了。
不過,這期間怕不是有什么誤解?其一,花神是瓣蓮,我卻是顆葡萄,不過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顆葡萄;其二,花神靈力萬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卻連仙道都沒有入,不過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轉念一想,我便釋然了,篤篤定泰然自若。面上卻擺了副懵懂無知狀,眨巴眨巴眼睛,細聲細氣道:“天帝若是喜歡看花,錦覓自當盡力多栽種些,便是天帝讓我去天界作個小花匠亦可。只是……只是……”我擰了眉毛,十分憂愁。
天帝見我面色猶豫,忙道:“只是什么?錦覓仙子有何難處盡管直。”
“只是,錦覓靈力不高,雖是勤勉修行了四千余年,也終還是個精靈,栽花種草的伎倆雖略通一二,卻終須憑借外物方才能變幻,讓天帝見笑了。”我攏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觀了觀我,道:“想來是梓芬封了你的元靈,我現下授你些靈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屆時,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