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是大年二十九,除了在駕駛室指揮的船長,幾個副手跟t望員,其他人都在慌里慌張地檢查各個倉,直到將近黎明,他們繃緊的神經才稍稍放松。
確定只破了一個倉,也被他們及時發現了,閥門以最快的速度關上,海水漫不出來。
大家癱坐在小餐廳里,對講機與安全帽全都丟在一邊,身上的衣物潮乎乎的,全是汗。
一個倉漏水,船是不會沉的。
可他們還被困在這里,明天,后天,或者下一個小時,又會遇到什么呢?不知道。
四周沒其他船只,就他們這艘船孤零零地飄在這片海域,根本無法發出求救。
“我從來沒有這么想見到海盜。”有船員握拳捶打酸硬的腿,他暴錘兩下,絕望地嘶吼了聲,“啊!海盜呢,為什么連他們都沒個影子?”
旁邊的船員嫌晦氣,連著呸了幾下:“你瘋了吧?海盜來了,咱們還有活路走?”
“你知道個屁!他們一直在不明海域出沒,比我們了解深海,有他們在,我們可以跟在后面啊!”
“臥槽,你真瘋了,你想海盜給你帶路?憑什么?你是天運之子還是海的王子?他們來了,只會搶了物資,把我們殺了拋海,再讓船沉下去,繼續尋找下一個獵物!”
那兩人吵起來,臉紅脖子粗,唾沫橫飛,脖子也伸得老長,像極了兩頭荒野里徒步許久的旅人,瀕死前的回光返照。
沒人勸架。
就在極度躁亂又極度沉悶的氛圍下,海平面上緩緩出現了一條淺橘色的細線。
那線條周圍暈染著柔和光暈,和冰冷昏暗的海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人看了眼睛刺痛,內心澎湃。
天亮了。
趙叔搓著腦門安全帽留下的印子,蹦出一句:“今天過年。”
已經疊在一起你死我活的兩個船員都一愣。
“過年啊。”老頭把廉價的香煙頭嘬了好幾下,實在嘬不出味兒了才丟開,“大家今天意意粒中午好好吃一頓,再喝兩杯。”
“是啊,別想太多了,生死有命。”
“說不定年夜飯一吃,羅盤就恢復了呢,先前不是有反應嗎……”
有部分人剛離開航線的時候很驚慌很崩潰,他們都想跳海游游看能不能游出去,有幾個還真嘗試了,最后落水狗一樣游回了船上。這些天下來,他們漸漸就看開了。
過了會,干了大半輩子的老船員發聲:“只要信號恢復了,海圖顯出來了,就算那時候船撞了哪要沉,我們也能活。”
趙叔附和:“是啊,羅盤一恢復就代表我們已經離開了那塊鬼怪海域,到那時就算是翻了船,我們都還有希望。”
“可別烏鴉嘴了!”經驗略少的小船員聽不了這個。
“烏鴉嘴?這按你們年輕人的說法,叫f,f什么來著?”老頭笑呵呵地來了一句。
小船員拒絕回答。
大家喝了些水,看了會早就看膩了的日出,氣氛緩和了一點點。
過年畢竟是喜慶的日子,也傳統,大家都過,就有共鳴。
況且他們也不是第一年在船上跨年了,有回憶。
于是昨夜那一震帶來的恐懼被大家暫時刻意放下,他們騰出空間迎接新年。
.趙叔帶著早飯,在同事們的曖|昧或鄙夷眼神中回房間,一進去就驚到了。
床上的青年平躺著,一張臉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就像是剛結束一場惡戰,身上還帶著從戰場上帶出來的戾氣。
“小茭?”趙叔反應過來,快速關門,不讓往里瞟的同事看到,“你新添的傷是哪來的啊?”
“摔的。”茭白的心情跟他殘壞的身體情況剛好相反。他特快樂,甚至還有點即將看到一部電影高|潮環節的小期待,過了高|潮,就可以快進送回收站了。
真他媽受夠了胃里晃蕩的惡心感,天天吐,他的喉嚨就沒好過,嘴里都有揮之不去的鐵銹味道。海上這瓢狗血請速速來。
趙叔不知道茭白的想法,只感覺他是情緒不好,撒謊都懶得找合理點的說法,摔能摔成那樣?三歲小娃娃都不信。
這孩子有一點……自虐傾向。
趙叔想啊,年紀輕輕的,長相也算不上多天下無雙獨一份,他能住進戚家,必定承受了別人無法想象的壓力,都不容易。
“船怎么樣?”茭白把腦袋歪過來。
趙叔說了大致情況。
茭白:“……”震得那么厲害,就破一個倉?不可能只是這樣。
他意有所指:“趙叔,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趙叔在撕榨菜的袋子:“準備什么?”
“你說沉船啊?”他從下往上將榨菜擠出來,往稀飯里抖進去一些,“沉不了的,我們這船不是一般的小船,破一兩個倉都沒事。”
“小茭,你嘴上的傷更嚴重了,說話都淌血,還是等稀飯涼了再吃吧。”趙叔把小桌挪到床前,讓茭白能夠到。
茭白沒胃口,他轉頭去看房里僅有的小窗戶。外面是水和天空。每天都是這場景,視野疲乏又單調。
茭白好想看汽車和洋房,他都感覺踩在陸地上是上輩子的事了,船上一日,猶如十年。
茭白在機艙的轟轟運作響動中閉眼,打了個哈欠。
小年夜被綁上了船,除夕還在船上。
真的,大年初一誰能讓我上岸,誰就是我祖宗。
哎……
草!
茭白搭在軍綠色舊棉被上的手指胡亂一陣敲。以他多年看狗血漫的經驗,狗血可能是齊家老二送過來的,畢竟他缺席海上行的時機有點微妙。
而且還和禮玨有關。
不然他參與進來就沒意義了。
《斷翅》里的原主早死了,不存在被齊子摯綁上船的情節,禮玨也就不會被卷入其中。所以茭白不清楚會是個什么發展。反正離不開狗血的本質。
茭白抓了抓油兮兮的頭發,幾處結痂的傷口黏著發絲,被他這一抓全扯起來了,傷口也流出血,他又疼又爽。
疼是身體上的,爽是心理上的。
因為茭白想到了自己往齊子摯面上吐的那一口,還有當時扯下他頭發,抓爛他皮肉的觸感。
嘖。
我真是個變態。
茭白擦掉從頭發縫里淌下來的血液,虛緩地喘了口氣。
今天他不想去貨艙應付那對齊家兄弟。
過年啊,老子要對自己好點。
茭白半夢半醒之際,降海的東南面,也就是貨船“平順”失蹤之地,停著一艘巨大的遠洋船。
救生艇存放地擺得很滿,甲板上站著一排戚家培養的精英隊,一切都準備就緒,等一個指令,和老天爺的放行。
放他們進目的地進行施救工作。
大過年的,船上所有人迎風面向大海,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從上午到下午,他們還在等。
船也在這一片區域慢行,多數時候都在被浪流推著走或退。
就在天幕快要降下來的時候,駕駛室那邊傳來最新消息。
船在避開一個探測到的小漩渦,逆流到深水區一處時,雷達出現了不到一秒的失靈。
“準備――”經驗豐富的機長在鎮定地指揮。
這消息在船上擴散,所有人都沒慌亂,他們簽了生死協議。協議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一旦他們出了事,戚家會給多少賠償。說白了,就是自愿來的,并非是強權壓迫。
章枕捏著兩個鐵核桃來回走動,這次出行比較匆忙,戚家動用了百分之九十的資源,趕在出海前召集了國內最頂級的航海相關技術團隊。
進不去神秘海域,就在保證三哥的人身安全下,原路返回。
如果進去了,就一定能出來。
必須出來。
否則西城戚家就完了。
章枕一點過年的感覺都沒有,他只希望船能停泊,人能平安。
海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危險,三哥連風險評估報告都沒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雖然三哥沒說要搜尋多久,但今天應該是最后一天了吧,在海上泡一周不短了。章枕滿腦子都是那天早上茭白奄奄一息地趴在床邊,一臉血的樣子。
章枕的頭部一陣刺痛,他用鐵核桃掄了掄,隱約聽見三哥說了句話,他的心思被轉移:“三哥,你說什么?”
戚以潦坐在桌前,小臂壓著一堆文件,他受持鋼筆,黑色細框眼鏡架在鼻梁上面,鏡片后那雙疲勞過度的眼眸盯著電腦屏幕。
“就在剛才,‘天星’a附件有動靜。”戚以潦抿了口咖啡,他說完,放下和他衣著的色系相似的水杯,靠在椅背里闔上了眼。
皮椅輕晃,弧度愜意又舒適。
章枕愣了半天,鐵核桃掉下來,砸到了他的腳背,他都沒感覺到疼,只體會到懸在心口的巨石大山裂開了一條縫隙。
太好了……
還活著吧。茭白,你可得活著,要對得起這么多人的尋找跟等待。
“三哥,要通知沈董嗎?”章枕壓低聲音問。
他三哥沒回答。
似乎是睡著了,沒聽見。
東城,郁嶺一發現這一信號,就立即撥通一串號碼。那是他弟弟目前暫住的私人別墅聯系方式。
郁響被岑景末的人秘密從南城接來東城,又乘專機去英國靜養,在這期間他一直是昏迷著,就沒醒過,他在逃避現實。
郁嶺讓護士把手機放在他弟弟耳邊。
“小響,哥哥的‘天星’a主件剛剛接到了附件的信號波動。”郁嶺咬著半截煙,他的腹部還纏著紗布,面頰略顯病態,長了一層粗糙隨性的胡渣,眼神卻是一如既往的堅毅鐵血,“茭白有望回歸。”
電話那頭只有儀器冰冷的聲響。
“他那邊的處境一定很苦,可他在堅持,你應該向他學習。”郁嶺看一眼腕部的繃帶,“等他回來,你還要陪他高考,送他進考場,這是你跟哥哥說過的事。別忘了。”
病床上的郁響睫毛輕動了一下。
天幕昏沉。茭白在拿著水管沖甲板蓋,水流飆起來,沖他眼前掠過,往上空沖。
本來他在趙叔房里睡覺,好友一上線,他就出來干起了這活。
一身破敗,還被奴|役。
夠慘了吧。
要是還不夠,那他可以把棉襖脫了,穿漏風的毛衣抖出殘影。
茭白一邊沖甲板,一邊留意齊子摯的頭像,還沒下線。
就在他五米內的某個犄角旮瘩旁觀。
茭白看不見齊子摯,但海豹就在他眼皮底下躺尸。
是的,躺尸。
肚皮翻起來,兩只短短肥肥的爪子放在上面,微笑臉。
十分安詳。
隨時都能來一波喇叭索拉,把它送走。
而活躍度呢,一會蹦個0.5,頻率非常有規律。
茭白現在還摸索不出,齊子摯的活躍度沖出五十大關的鑰匙是什么。
沈寄那一關,是他厭惡至極的說了個滾。
齊子摯就……
茭白揍過了,抓過了,口水都吐過了,還是不行。
“小茭!”
船艙里響起趙叔的喊聲。
茭白匆匆結束手上的活進艙,身形跌撞,兩條腿顫得厲害,他一個不穩,身子重重摔在了水跡斑斑的甲板上面。
疼疼疼。
苦肉計只此一次,以后真不能再用了。
齊子摯將視線從瑟縮不已的青年身影上撤開,他轉身回了貨艙。
陰影里的禮玨見是大哥回來了,他忙跑過去:“大哥,怎么只有你一個人?茭白呢,你沒見到他嗎?”
齊子摯狼狽地靠在貨箱上面。
禮玨趕緊扶住大哥,小心翼翼地讓他坐到地上:“今天過年啊,我們不能讓茭白被欺負。”
齊子摯的氣息很不穩,他快到極限了,弟弟卻沒看出來,真是個天真的孩子。
“大哥,你的手好燙……大哥,你醒醒啊,大哥,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害怕……大哥……”
耳邊有弟弟緊張不安的聲音,夾雜著不知所措的哭音。
齊子摯想睜開眼,哄弟弟幾句,可他的身體狀態由不得他。
除夕夜,齊子摯因為身上多處傷口嚴重感染昏死過去,生命垂危。禮玨跪趴在他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茭白在吃餃子。熱騰騰的,白菜豬肉餡。
船員們包的,趙叔找機會給茭白送了兩盤,還有兩小瓣蒜。
茭白捧著蒜,就跟見到親人一樣,眼角都濕潤了。
雖然不是糖蒜,但咱也不是貪心的人。
茭白把蒜送到嘴邊,“咔嚓”啃一小口,滿足了。
晚上船員們都在餐廳喝酒。
茭白準備睡了,不知怎么眼皮直跳,他躺了會就爬起來,穿上趙叔替他要回來的羽絨服,拉上拉鏈,去了貨艙。
他真不想在過年這天找罪受。打工人想放個假怎么這么難。
茭白一進貨艙就聽到了禮玨的哭聲,都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喪一般。
“小玨?”茭白沒手電,他摸索著貨箱喊了聲。
禮玨從貨艙深處沖出來,手里是只剩下一格電的手機,他往茭白懷里撲。
茭白條件反射地錯開身,看禮玨摔趴在地,嘴里發出痛叫。
怎么就是不長記性。
一身傷的人,能經得起這么撲嗎?瞎搞。
茭白沒過去,只說:“你自己起來吧,我拉不動你。”
禮玨趴在地上抽泣片刻,突然掉個頭,朝著茭白爬過來,抓著他潮濕骯臟的褲腿哀求:“茭白,你救救我大哥,他快不行了,他……”
話沒說完,禮玨指間的布料就被一股力道帶走了,他呆傻幾秒,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哭著追上茭白:“我大哥他在那邊,茭白,我大哥……”
“看到了!”茭白吼,他踢踢剛才差點把他絆倒的齊子摯,對方沒反應,呼吸聲都時有時無。
而齊子摯的頭像框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圈白,這是要戴小白花的節奏。
那不行。
齊子摯還沒進組,他在這時候死了,我怎么辦?
去他媽的!操蛋玩意!!!
“看好他。”茭白說完就扯傻愣愣的禮玨,恨鐵不成鋼地咒罵了句,“我讓你看好他!”
禮玨正在糾結手機就要沒電了,他一直省著,現在不能不用了。茭白吼他的時候,他嚇得一抖:“知……知道了……”
茭白很快回來,他帶了水,消炎藥,酒精,手電,臨時亂七八糟扯的碎布條。
“小刀呢?”茭白在齊子摯的衣服里摸索,“操他媽的,小刀呢?”
“……是這個嗎?”禮玨從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物,很小聲地說,“我大哥給我防身了。”
茭白青紫不堪的臉部一抽。齊子摯這傻逼。
禮玨殺是個只雞都要哭半天,良心不安夜里做噩夢的人,還敢用小刀?
茭白拿走禮玨手里的小刀,拽掉刀殼,利索地擰蓋酒精,把刀刃淋透:“按住他。”
禮玨腦子空白,他不自覺地照做,兩只嫩軟的手放在他大哥胸口。
“按他胳膊,用上你吃奶的勁。”茭白咬住手電,跪到齊子摯的腿上,壓住他,小刀呲拉一下就把他的褲子切掉了一截。
禮玨心驚膽戰:“茭白,你慢點,別劃到他……”
后面幾個字被他的干嘔取代,他猛然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大哥腿上的燒傷。
茭白是第一次看齊子摯的瘸腿,他沒吐,因為他拿藥的路上吐完了,胃里已經沒了東西。
漫畫就是漫畫,正常人的燒傷到了齊子摯這級別,早升天了,哪還能綁架,偷溜出去給弟弟找吃的,跟人打架。
其實我自己也是,我融進了這個以狗血構架的世界,我同樣有了漫畫buff加持,不然就我遭的折騰,我已經去地府了。茭白感慨完,把小刀扎進齊子摯發臭的傷處。
齊子摯的防衛意識促使他本能地掙扎起來。
禮玨拼命按著他,嗚咽著喊:“大哥,是我啊,是我!我按著你呢,你忍一忍,爛掉的肉挖掉就好了……”
貨艙深處除了刀尖挖摳腐肉的聲音,就是禮玨的哭聲,他一直哭,身前的衣服都被打濕了,哭到最后流不出眼淚,就一聲一聲地抽噎。
等他快哭暈過去的時候,茭白終于停下了可怕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