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笑笑沒說什么，跟著車夫上了車，道：“宣武門內(nèi)頭發(fā)胡同。”

車夫拉起洋車，甩開兩條腿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搭訕：“先生您是探親還是訪友啊。”

陳子錕笑而不答，到了胡同口，車夫問道：“您打算去哪一家？知道門牌號碼么。”

陳子錕道：“繼續(xù)往前。”

“往前可就到我們車廠了。”小伙子咕噥著繼續(xù)往前拉，到了紫光車廠門口，陳子錕叫停了洋車，拿出一枚小洋拋過去，提起皮箱昂首闊步進(jìn)了大門。

薛寶慶正站在院子里，手拿一塊干凈毛巾擦車呢，忽聽馬靴敲擊地面的聲音，趕緊堆起笑臉準(zhǔn)備應(yīng)付，哪知道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大錕子身穿筆挺的毛料軍裝，腳蹬锃亮的高筒馬靴，一手拿著大衣，一手拎著皮箱，笑吟吟的看著自己。

寶慶愣了一下，隨即扔掉毛巾，疾步上前：“大錕子！”

“寶慶。”陳子錕放下皮箱，一把抱住了寶慶。

杏兒端著針線筐從內(nèi)院出來，看到這副情景，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大錕子，你可回來了。”

剛才拉陳子錕的那位車夫站在門口，都看傻眼了，這位長官竟然是掌柜的老相識。

正巧王棟梁拉車進(jìn)來，那車夫便拉著他道：“老王哥，那是誰啊？”

“這你都不認(rèn)識啊，他就是咱們的大老板啊。”王棟梁道。

“原來是陳大老板啊。”小車夫這回是真傻眼了，捏著那枚小洋喃喃自語道：“這錢我得留著。”

陳子錕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小的陸軍少尉，現(xiàn)在卻是堂堂上校軍官，可謂衣錦還鄉(xiāng)，這兩年北京城還算太平，去年的直奉大戰(zhàn)，城里都聽見隆隆的炮聲了，家家戶戶嚇得要死，哪知道沒幾天消息傳來，吳大帥打贏了，世道太平，車廠的生意就好做，再加上寶慶為人厚道，生意做的風(fēng)生水起，現(xiàn)在紫光的名頭已經(jīng)在北京城打響了，上上下下足有一百多輛洋車。

兩年未見，兄弟們之間有千萬語要說，一時間卻不知從何開口，寶慶嘴笨，興奮的直搓手，笑的合不攏嘴，杏兒心細(xì)，拿煙倒茶，端出糕點零嘴請陳子錕吃，王大媽聽說陳子錕回來了，顛顛的跑來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才噙著淚水說：“高了，壯了，這兩年大媽可擔(dān)心死了。”

杏兒笑道：“每逢初一十五，王大媽都要燒香拜佛，請神仙保佑你平安呢。”

忽然門口出現(xiàn)一個瘦高的身影，穿著藏青色的學(xué)生裝，戴著學(xué)生帽。面容似曾相識，似乎不好意思進(jìn)來，杏兒招手道：“傻站著干啥，快來見見錕子哥。”

陳子錕笑道：“這是果兒吧，兩年沒見成大人了，有十八了吧？”

果兒紅著臉點點頭：“過了年就十八。”聲音有些沙啞，正是青春期變聲階段特有的嗓音。

陳子錕忽然想到陳三皮，便問道：“你爹呢？”

杏兒撇嘴道：“現(xiàn)在仗著女婿有錢了，人家也得瑟起來了，整天泡在天橋兒，不是泡澡就是聽?wèi)颍贿^好歹是不再耍錢了。”

“干娘呢，身體還好么？”陳子錕可沒忘了自己還認(rèn)過這門親戚。

杏兒道：“娘身子骨好得很，她今天回柳樹胡同送節(jié)禮去了，那些老鄰居還都來往著。”

陳子錕道：“對了，大海哥有沒有回北京。”

一陣沉默，寶慶開口道：“大海哥在河南犯了事，被官府通緝，警察廳的許隊長還特地來問過話，聽說犯得是殺頭的死罪，這年是沒法回家過了。”

一直靦腆的坐在旁邊不語的果兒忽然說話了：“大海哥沒犯罪，建立工會，組織罷工，那是工人應(yīng)該享有的權(quán)利，當(dāng)局未經(jīng)審判，就在漢口槍斃數(shù)十名工人，這才是犯罪！”

果兒這番話可把大家嚇了一跳，杏兒趕緊道：“少胡咧咧，在家亂說也就罷了，出了家門可不敢亂說話。”

陳子錕收斂了笑容，盯著果兒問道：“這些話是誰教給你的？”

他一身軍裝，不怒自威，果兒竟然毫無懼色，道：“沒有誰教給我，是我自個兒看報紙知道的。”

陳子錕繼續(xù)盯著果兒，一不發(fā)，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寒冷起來，杏兒和寶慶面面相覷，都有些害怕，杏兒更是勸道：“那啥，小孩子不懂事瞎說的，大錕子你別當(dāng)真。”

忽然，陳子錕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果兒的肩膀說：“小子，有膽量，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錯不錯。”說著拿出一支金光閃閃的鋼筆塞在果兒學(xué)生裝的口袋里道：“這只派克金筆是我從美國帶來的，你拿著好好學(xué)習(xí)，記住，永遠(yuǎn)不要人云亦云，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寶慶和杏兒兩人如釋重負(fù)的對視了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