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盼兒依偎在他堅實溫暖的懷抱里,感受著他劇烈的心跳,一直強裝的鎮定終于瓦解,眼圈微微泛紅,卻努力揚起一抹讓他安心的笑容:
“我沒事,旭郎,真的沒事。多虧了憐煙拼死相護。”
歐陽旭這才松開她,轉而看向已站起身的顧憐煙,目光落在她肩頭包扎的白布上,眼中充滿了感激與贊許:
“憐煙,此番多虧有你,你的忠勇,我歐陽旭銘記于心!你傷勢如何?”
顧憐煙微微躬身,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暖意:
“主人重了,保護娘子是屬下本分。些許小傷,不得事,主人安然無恙,便是最好的消息。”
歐陽旭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對這對忠勇姐妹的評價更高了一層,暗忖日后定要厚待她們。
溫存關切片刻后,趙盼兒體貼地替他理了理微亂的官袍領口,柔聲道:
“旭郎,我這里已經無事了,你公務繁忙,不必在此陪著我了,快去忙吧。”
歐陽旭確實心系州衙之事,需盡快將鄭青田定罪,以免夜長夢多。
他點點頭,溫聲道:“好,那我先去州衙,留凝蕊在此照看,你們處理好傷勢便回會館休息,等我回來。”
“嗯。”趙盼兒輕輕點頭。
歐陽旭又叮囑了顧凝蕊幾句,這才轉身,登上馬車,朝著杭州州衙的方向駛去。
一場風波暫告段落,但更大的官場博弈,才剛剛拉開序幕。
……
杭州城,州衙。
當歐陽旭與楊知遠押解著形容狼狽、不堪入目的鄭青田,徑直闖入州衙之時,整個州衙上下皆為之震動,如平靜湖面投入巨石,泛起層層波瀾。
衙差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議論之聲此起彼伏,卻無一人敢貿然上前阻攔這位面色冷峻、不怒自威的巡察御史。
后堂之中,知州宗琛正悠然自得地品著香茗,心中暗自盤算著鄭青田事成之后,該如何進一步巧妙地抹平首尾,不留絲毫痕跡。
然而,他的幕僚孔興平神色慌張、連滾帶爬地沖入后堂,帶來的消息如驚雷炸響,讓他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重重摔落在地,碎成無數殘片。
“東…東翁,不好了,寧海軍現身,將鄭青田安排的海盜都剿滅了,而且鄭青田也被歐陽旭和楊知遠抓回來了,正往大堂而來!”
孔興平聲音顫抖,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恐。
“什么?!”
宗琛聞,猛地站起身來,臉色瞬間煞白如紙,一股寒意如毒蛇般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千算萬算,卻未曾料到鄭青田如此不濟事,非但沒能達成滅口之目的,反而成了別人的階下囚,淪為待宰羔羊。
一種大禍臨頭的強烈預感,如鐵箍般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強自鎮定,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官袍,邁開大步,匆匆走向大堂。
無論如何,他必須穩住陣腳,絕不能自亂方寸!
州衙大堂之上,氣氛肅殺凝重,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
歐陽旭早已命人擺開巡察御史的全副儀仗,屬官手持文書、印信,分立兩側,威嚴赫赫,令人不敢直視。
鄭青田被兩名軍士緊緊押著,跪在堂下,垂頭喪氣,如喪家之犬,再無往日威風。
楊知遠則站在歐陽旭身側,目光如刀,鋒利無比,死死盯著隨后趕來的宗琛。
“歐陽御史,楊運判,這…這是何故啊?”宗琛強擠出一絲驚訝之色,目光掃過鄭青田,帶著詢問之意,更隱隱透著警告之色。
“鄭知縣乃是朝廷命官,何以如此對待?”
歐陽旭端坐主位,面容冷峻如霜,根本不接宗琛的話茬,直接看向堂下的鄭青田,聲音清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鄭青田,你勾結海盜鯊魚幫,于牛莊灣設伏,意圖殺害本官與轉運判官楊知遠,人贓并獲,無可抵賴!”
“此外,你貪贓枉法,操縱市舶司走私牟利,為掩蓋罪行,更指使縣尉魏為縱火焚燒楊府,殺人滅口,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不容狡辯。”
“你,可知罪?!”
鄭青田感受到身后宗琛冰冷的視線,如芒在背,把心一橫,抬起頭來,嘶聲道:
“下官不知歐陽御史在說什么,下官是接到線報去牛莊灣緝拿縱火案疑犯,遭遇海盜純屬意外,至于什么走私、縱火,更是無稽之談,下官冤枉!”
“冤枉?”歐陽旭冷笑一聲,目光如炬,“那你為何在海盜出現之前,借故脫離?又為何在事敗之后,不返城稟報,反而倉皇欲乘船出海?”
“下官……下官是去巡查其他線索!出海是為了追捕逃犯!”鄭青田咬緊牙關,抵死不認,似要拼個魚死網破。
他看到歐陽旭再次出現,便也知道,想以趙盼兒為人質的陰謀肯定已經失敗了,此刻也只能將希望放在宗琛身上了。
而宗琛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打著圓場,試圖緩和氣氛:
“歐陽御史,是否其中有什么誤會?鄭知縣在錢塘任上,一向勤勉盡職,或許只是辦案心切,有所疏忽……”
歐陽旭目光如電,猛地轉向宗琛,打斷了他的話:
“宗知州,本官尚未問你,你倒先為他開脫起來?莫非,你對此事早已知情,與他是同謀?”
宗琛心頭一跳,面上卻佯裝慍怒,義正辭道:“歐陽御史,此話從何說起?本官只是就事論事,不愿看到同僚蒙受不白之冤,還望歐陽御史明察!”
“不白之冤?”歐陽旭不再與他們虛與委蛇、周旋應付,神色冷峻,對身旁屬官沉聲道:
“將證據呈上!”
屬官應諾,立刻雙手捧上數本賬冊以及幾封書信,賬冊與書信皆封裝齊整,透著不容置疑的正式感。
歐陽旭拿起一本賬冊,聲若洪鐘,朗聲道:
“此乃從鄭青田心腹處查抄的私賬,詳細記錄了近三年來,通過市舶司走私犀角、象牙、香料等禁榷物資的數目與分紅情況!”
“其中,明確記載了支付給‘宗公’的份額,每年不下五萬貫,時間、數額,與市舶司的出貨記錄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說著,他又拿起一封書信,目光如炬:“此乃鯊魚幫幫主給鄭青田的回信,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已按縣尊吩咐,集結人手,于牛莊灣等候’,并與鄭青田約定事成之后,付予‘上次劫掠所得三成’為酬勞!”
“這‘上次劫掠’,指的便是月前他們劫殺的一支南洋商隊,贓物正是通過你鄭青田的渠道銷贓,鐵證如山!”
歐陽旭每說一句,鄭青田的臉色就灰敗一分,待到證據一一亮出,他已是面無人色,渾身癱軟如泥,再也無力狡辯,似被抽去了脊梁骨。
而一旁的宗琛,更是驚駭得無以復加,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他原本以為歐陽旭只是個憑著一點小聰明和御史身份橫沖直撞的愣頭青,卻萬萬沒想到,對方在短短數日內,竟暗中收集了如此詳實、如此致命的證據。
連他與鄭青田之間的金錢往來都查得一清二楚,毫無遺漏!
“宗知州!”歐陽旭目光銳利如劍,寒光閃閃,直刺宗琛,“賬冊中的‘宗公’,指的可是你?鄭青田區區一個知縣,若無上官庇護,豈敢如此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你還有何話說!”
宗琛額頭冷汗直冒,如豆般滾落,浸濕了衣衫。
他知道絕不能認,一旦認了,就是萬劫不復、墜入深淵!
只能猛地挺直腰板,色厲內荏地喝道:
“歐陽旭,你休要血口噴人、惡意中傷!僅憑這來歷不明的賬冊和海盜的片面之詞,就想構陷一州長官嗎?”
“誰知是不是你屈打成招,或是偽造證據,意圖排除異己、鏟除政敵!”
這時候,宗琛也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皮,惱羞成怒,指著歐陽旭:
“本官看你這個巡察御史,才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良,意圖不軌、禍亂朝綱!”
歐陽旭面對宗琛的反咬,毫無懼色,反而站起身來,氣勢逼人,如一座巍峨高山,令人不敢直視:
“宗琛!證據確鑿,豈容你狡辯抵賴、強詞奪理,本官身為官家欽點的巡察御史,有權監察江南百官、整肅吏治!”
“現你涉嫌貪墨、包庇、乃至謀害朝廷命官,在本官查清此案之前,你需即刻停職,于府邸聽參,不得干預任何公務,靜候處置!”
“你敢!”宗琛也豁出去了,臉上青筋暴露,如蚯蚓般蠕動,猙獰可怖,“沒有朝廷明旨,你無權停本官的職,歐陽旭,本官勸你別欺人太甚、肆意妄為!”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氣氛緊張到極點,似一根緊繃的弦,隨時可能斷裂之際,堂外忽然傳來一聲通傳,帶著幾分急切與威嚴:
“兩浙路轉運使,博大人到!”
話音未落,只見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面容沉肅,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員,在一群屬官和精銳護衛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入堂內,步伐堅定有力,盡顯威嚴。
正是執掌兩浙路財賦、行政大權的轉運使博朔。
博朔目光一掃堂內情形,見被繩索緊緊捆綁、狼狽不堪的鄭青田,以及面色鐵青、怒目圓睜的宗琛,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收到風聲后,便即刻馬不停蹄地趕來,其目的便是要保住宗琛,以免這把火蔓延到自己身上,引火燒身。
“此地為何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博朔聲音低沉,如悶雷滾動,帶著久居上位者獨有的壓迫感,目光最終穩穩落在歐陽旭身上:
“歐陽御史,你雖是巡察御史,肩負監察之責,但如此興師動眾,捆綁知縣,威逼知州,是否太過僭越、有失體統了?”
歐陽旭心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當即拱手行禮,不卑不亢,神色坦然道:
“博漕帥,下官正在審理鄭青田勾結海盜、貪墨走私、殺人滅口一案。”
“現有確鑿證據表明,杭州知州宗琛與此案有重大牽連,下官依律令其停職待參,此乃按章辦事。”
“牽連?”博朔冷哼一聲,目光掃過那些證據,卻似未見一般,“僅憑一些尚未核實、真假難辨的賬目書信,就要停一州知州的職?”
“歐陽御史,你年少氣盛,急于立功,本官可以理解,但朝廷法度森嚴,豈容你這般兒戲、肆意妄為!”
說到這里,他的語氣突然轉厲,如寒風凜冽:
“宗知州乃本地大員,位高權重,未經圣諭或三省決議,豈是你說停職就能停職的?”
“你此舉將朝廷體制置于何地?將朝廷威嚴置于何地?!”
歐陽旭據理力爭,毫不退縮:“博漕帥,下官身為御史,風聞奏事,察劾百官乃是職責所在、天經地義!”
“如今人證物證俱全,案情重大,涉及州縣長官,若讓其繼續在位,恐有串供、毀滅證據之虞,下官要求宗琛停職,合情合理、于法有據!”
“合情合理?”博朔上前一步,強大的官威如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在本官看來,是你歐陽旭濫用職權,擾亂地方、禍亂朝綱!”
“本官以兩浙路轉運使之名,命令你,立即釋放鄭知縣,此事容后詳查,宗知州,照常視事、處理公務!”
“博漕帥!你這是要包庇下屬,罔顧國法、徇私枉法嗎?”歐陽旭寸步不讓,聲音也提高了幾分,義正辭。
博朔眼神一瞇,寒光乍現,如利刃出鞘,他猛地一揮手!
“呼啦啦!”
堂外瞬間涌入大批手持棍棒的州衙衙差以及博朔帶來的轉運司護衛,人數遠超歐陽旭帶來的寧海軍士,將整個大堂團團圍住,密不透風。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似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博朔冷冷地盯著歐陽旭,話語中的威脅毫不掩飾、直白露骨:
“歐陽旭,本官再說一次,立即放人,此事暫緩,否則…就別怪本官以擾亂公務、沖擊衙署之罪,將你就地拿下、繩之以法!”
一時間,大堂之內,空氣凝固,如寒冬臘月,冰冷刺骨。
歐陽旭面對位高權重的轉運使和重重包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如置身懸崖邊緣,進退維谷。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氣氛緊繃得似要斷裂之時,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
緊接著,兩道身影幾乎同時邁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著青色官袍,頭戴進賢冠,面容剛毅,眼神中透著睿智與果決,正是兩浙路提點刑獄使陸明淵。
他身后跟著的,是身著綠色官袍、氣質儒雅的兩浙路常平使趙文昌。
陸明淵一入大堂,目光便迅速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歐陽旭身上,微微點頭示意,隨即轉向博朔,拱手行禮道:
“博漕帥,本官聽聞此處有要案在審,且牽扯重大,特來一觀。”
這陸明淵自然是歐陽旭提前通知而來的,歐陽旭這些天已經將兩浙路高層官員都給探查一番,發現陸明淵還算是個公正的官員,可以聯合。
博朔看到陸明淵出現,眉頭一皺,心中暗道不妙,卻仍強裝鎮定,冷冷回應:
“陸提刑,此乃本官與歐陽御史之間的公務,你莫要多管閑事。”
陸明淵神色不變,正色道:“博漕帥此差矣,提點刑獄司本就有監察刑獄、糾察百官之責,此案涉及勾結海盜、貪墨走私等重罪,本官豈能坐視不管?”
說罷,他目光轉向歐陽旭,問道:“歐陽御史,不知你手中證據可都確鑿?”
歐陽旭精神一振,連忙上前,將賬冊與書信一一呈上,詳細說道:
“陸提刑,此乃從鄭青田心腹處查抄的私賬,以及鯊魚幫幫主給鄭青田的回信,證據確鑿,足以證明鄭青田與海盜勾結、貪墨走私、殺人滅口之罪,且杭州知州宗琛也牽涉其中。”
陸明淵仔細翻閱證據,面色愈發凝重,隨后抬頭看向博朔,嚴肅道:
“博漕帥,人證物證俱全,案情清晰明了,若依你所,暫緩查案,放任宗琛繼續視事,恐有串供、毀滅證據之嫌,屆時案情更難查清,于朝廷、于百姓皆無益處。”
博朔尚未開口,一旁的趙文昌卻搶先說道:
“陸提刑,話可不能這么說,僅憑這些證據,就認定宗知州有罪,未免太過草率。”
“宗知州在杭州多年,政績卓著,豈會輕易涉入此等大案?依我看,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陸明淵目光如炬,直視趙文昌,冷冷道:“趙常平,此案證據確鑿,容不得半點含糊,若因宗琛過往政績就忽視眼前罪證,那朝廷法度何在?公正何在?”
趙文昌被陸明淵問得一時語塞,卻仍強辯道:“陸提刑,我并非說要忽視證據,只是覺得此事關系重大,需謹慎處理,若貿然停職宗知州,引起地方動蕩,誰來負責?”
歐陽旭在一旁冷眼旁觀,并不插嘴,心想著,幸好陸明淵這個提點刑獄使還算正派,不然,他恐怕要面對這三人一起發難了。
又陸明淵冷哼一聲:“謹慎處理固然重要,但絕不能成為包庇罪犯的借口,若因害怕動蕩就放任罪犯逍遙法外,那才是對地方、對朝廷最大的不負責!”
博朔見趙文昌落于下風,心中惱怒,上前一步,厲聲道:
“陸明淵,你莫要在此逞強!本官以兩浙路轉運使之名,命你不得插手此事,否則,休怪本官不客氣!”
陸明淵毫不畏懼,挺直腰板,大聲道:“博漕帥,本官身為提點刑獄使,有權監察刑獄、糾察百官,今日此案,本官管定了!”
“若你執意阻攔,本官定會上奏朝廷,請圣上裁斷!”
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大堂內氣氛愈發緊張,仿佛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之時,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悠長的銅鑼聲響。
緊接著,一名衙差匆匆跑入,高聲喊道:
“蕭相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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